第7章 九教魅影(二)
老鬼不太對勁,從二院回來他的情緒就不太正常。
對于自己這個認知袁滿覺得有點接受不能。在他的潛意識裏,老鬼是那種無比強悍的存在,宅男版的終極大boss一枚,所以除非他自己左右互搏獨自惆悵陷入不可自拔的文青情懷,其他人任是誰也沒辦法打擊到他。
可是現在他卻蔫了,像是被誰抽了骨髓裏的精氣神去,心事重重的,滿心的頹唐無力甚至都不願意去掩飾。
面對這種情況袁滿有些不知所措,趴在床上拿本書擋着,眼神不住的往老鬼那邊飄。他不知該怎麽辦,要嘗試去安慰他嗎?可是自己根本連發生了什麽狀況都搞不清楚。老鬼活了幾百年,在他面前自己像個奶娃娃一樣幼稚可笑,要怎麽去開解他?
這種時候,還是前生的自己更管用一些吧?那個和老鬼生活在一個世界,呼吸着同一片空氣,充實着彼此生命的兄弟;那個可以明朗老鬼的心境,撫慰老鬼的煩躁,知他為何喜、懂他為何憂的知己。平日裏老鬼殷殷目光所看到的,諄諄不懈教誨着的,悉心細致照料着的,其實都是那個他吧?而自己,不過是借着前世今生遺下的這一縷殘魂幾點精血,替他接受而已……
說到底,不過是個替身,終歸是路人一枚。
袁滿就這麽獨自糾結了一會兒,反倒是把自己也繞進個怪圈子裏出不來。只煩躁地合了書扔在一邊,閉着眼睛在腦子裏費力思辨。忽然就聽見老鬼的聲音響在腦海,透着幾分詫異:“你這好端端的愁什麽呢?”
袁滿一睜眼,就看見老鬼懸浮在他的上方,挺奇怪的看着他。
正午陽光穿過窗子照進來,隔着陽臺上搭的亂七八糟的衣服鞋襪,在地板上投射出各種稀奇古怪的陰影,濃黑如墨。寝室裏光影交錯,各種明明暗暗的色塊彼此親近,卻如同永遠無法擁抱的日月,壁壘分明。而本該代表陰暗的老鬼,卻一如既往無所顧忌的飄在陽光裏,周身鍍着金邊,須發絲絲分明,正為着袁滿的遲遲不答話而皺起眉頭。
“想什麽呢?”老鬼把他上上下下檢視一圈,沒看出什麽問題,便放了一半心,落到床畔側了頭瞅着他,“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一句話出口,袁滿滿腔的傷感被擊了個七零八落,登時什麽話也不想說了,只一翻身,面朝着牆壁重新閉了眼。過了許久,才聽見老鬼的聲音重新響在腦中,“四哥沒事,只是心裏有點亂。——前晌那老人家,是咱們阿瑪。”他伸手覆上袁滿因震驚而瞪圓的雙眼,自己自顧自說着,語氣沉重思維跳躍,“有些事,他認定我做錯了,可我不想改。要堅持,就難免惹惱他老人家,挨罰免不了,只怕還帶累了你。只是,我忍了一輩子,不想再忍下去了。——你日後若是再遇見他,恭敬些,機靈點,他大約也不會太難為你,只記得自己加小心吧!”
他嘆口氣松開手,袁滿眨眨眼,聽得雲裏霧裏迷迷糊糊的,老鬼的聲音太無奈,堅定裏透着些許暧昧不清的迷茫,倒把袁滿吓得越發不托底,兩眼裏滿滿當當畫的全是問號。
老鬼也沒再解釋,對着他勉強笑一下,摸摸他腕上一圈圈泛着微光的菩提珠,仍舊換了溫溫和和的口氣,“別想東想西了,都不是你該操心的事,白說給你聽聽罷了。快閉眼,好生養養精神,晚間還有大事呢。”
他一邊說,一邊一粒一粒撚過數珠,慢慢的,袁滿只覺得意識越來越沉,知道老鬼這是在施安神咒,也就配合的放松了身體,放任自己向着那黑甜鄉堕去。
最後的意識裏,模模糊糊的,似有蝶翼輕輕柔柔劃過眉心,老鬼摩挲着他的頭頂,像是在無奈嘆息,“傻小子,四哥怕是入了魔了,你可是能度我不能呢?”
于是翻個身,在那手掌上蹭了蹭,咕哝一聲回應他,“嗯,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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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時分,袁滿收拾停當,偷偷溜出寝室,爬上了九教五樓。
老鬼跟在後面,一路障眼法施的辛苦。看看前面那個背個包像是去踏青的臭小子,不知怎麽的忽然就想起上輩子好像也是這麽個情況,臭小子不管不顧的溜出宮,自己跟在後面一路給他收拾殘局,對着沿途太監宮女嬷嬷侍衛連威逼帶利誘的,銀錢不知使了多少。運氣好,能陪着他在外頭晃個盡興,換來兩個月不用提心吊膽的安生日子,趕上那走背字的時候,少不得就得陪着他在祖宗聖像前頭跪着餓上兩餐。
只那時是被這小子皺着小臉搖胳膊晃袖子的逼得沒奈何,如今這卻是自己上杆子撞過來的。活了三百年,這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老鬼獨自飄着,又是搖頭苦笑又是磨牙不忿,不防前面袁滿爬上最後一級臺階回頭找不見他,正滿世界輕聲叫着“四哥”。
就這麽兩個字飄進耳朵裏,老鬼頓時覺得什麽都值了,連忙應一聲,暗自唾棄着自己,緊着追過去。
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
此時萬籁俱寂,月光斜斜地映在樓梯口的老式水磨石地板上,方方正正的一塊光斑,隔開四周濃的粘稠的黑暗。
不知哪個衛生間馬桶出了故障,水流隔幾分鐘便嘩啦啦地沖一次,激出一圈圈的聲波,沿着空蕩蕩的樓道傳過來,聲波互相疊加,放大了幾倍,傳進人耳說不出的怪異。
袁滿在樓梯口站定,微微停了幾分鐘,待呼吸變得輕細綿長,便掏出一個手電筒摁亮,拐進左邊走廊,慢慢向前探去。怕光亮驚動了校園巡邏的保安,袁滿不敢把手擡得太高,壓着手電筒将光線固定在窗戶以下,照亮前方一米左右的距離,一米之外,仍是黑暗。
老鬼飄在他的前方,嫌棄地看一眼手電筒直徑十厘米大小的光柱,撇撇嘴勾了勾手指。
窗口瀉進的月光頓時像絲綢一樣在地板上鋪展開來,淺淺的一層,不明不暗,清清冷冷的,無聲無息地灑滿走廊每個角落。
袁滿張大嘴,看看這一地月光,看看身邊的老鬼,又看看手裏仍在盡職散發着微弱光亮的手電筒,聳了聳肩認命地摁熄了它收回背包裏。
老鬼被他的舉動逗笑了,擡手揉揉他發頂,“傻小子,你要學的還多着呢。”
“只是有一點點郁悶。”袁滿做個鬼臉,誇張地前後左右看看,嘆一口氣,“雲壤之別啊!”
“這有什麽好郁悶的,你練三百年也能練會。”老鬼噴的一笑,把手放在他肩上略用力壓了壓,笑道,“再說了,我的不就是你的,進益慢了不怕,總歸有四哥在身邊幫你。”
他微笑着,眼角卻倏忽劃過幾絲冷冽。轉身确認袁滿手上的菩提珠纏的結實,他一伸手,将袁滿護在身後,自己緩步向前走去。
走廊在前方兩步處折向西北,一步一步,視野逐漸開闊,均勻鋪開的月光裏,露出一雙穿着黑皮靴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