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斬草
雲凝雪走出大帳,便有人前來相報:“醫聖那邊已經傳去了消息,應該很快便會有回音了。”
“我知道了。”
他的聲音很低,低到幾乎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那報告之人說完便離開了,他微微轉過身子,看向大帳的方向:“落雪,你這時候一定也是希望能夠陪在淩雪身邊的吧。我這麽做,應該是對的吧。”
雲凝雪仍記得他招雨之時一并感覺到了落雪的存在,那似乎是一種瀕死之人極強的意念所造成的異象,等他用盡全力趕到落雪身邊的時候,落雪只剩下最後一口氣,連他是誰都已經分不清楚。
但是就算是在那一刻,他依然喊着淩雪的名字,帶着無盡的依戀。
雲凝雪在他身邊蹲下來,心裏感覺到了很久以來都沒有過的複雜:“落雪,你不想死的,是不是?你想陪着淩雪的,是不是?”他沒指望能夠得到落雪的回答,也根本就不需要什麽回答。他已經脫離了塵世,家人、朋友全都放棄了,只守着那一片星空,只守着那一塊龜甲,但是這樣努力的他卻從來沒有得到過師父的認可。他永遠接觸不到世上最核心的那個神祗,因為他的心還不夠純。
圖雲的國師本該是最接近上天的人,但是沒有一代國師是能夠得以善終的,大多是在而立之年便早早夭折。莫離二十一歲死去已經算是早的了,但是雲凝雪覺得自己會比他更早離開這個世界。就像現在,招了一場雨,就已經讓他的心神開始漸趨分散。他的心裏還有放不下的事情,那就是自己這兩個哥哥。
雲淩雪還是蘇淩時,第一天走進學堂,用拙劣的平民方式向大家打招呼的時候,雲凝雪就感覺到了一種說不清的羁絆,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去幫助淩雪。他們兩個人的感情一路波折,雲凝雪雖然不能直接知道,卻不知為什麽總能夠感覺到他們兩人的心情變化,不算明顯,只是依稀的臆測,但就是這一點點波動,使得他一直沒有辦法準确地參透天意。
到後來,他已經漸漸認清,唯有讓他們兩個人獲得應有的結局,他才能夠放下一切,重新開始他的生命。
所以在落雪淹留之際,雲凝雪幾乎沒有猶豫,就作出了一個決定。或許這個決定有些偷天換日,必定會有什麽持續的影響,但是如果能夠成功實現的話,他雲凝雪有算是給了自己一個交代。
在落雪咽氣的那一瞬間,他使用了多年前莫離的手紮中記載的禁忌之法,将落雪瀕臨消散的魂魄封進了作為兵符的玉珏中。
雖然凝雪做完這件事以後并沒有表現出什麽異樣,但是他自己最清楚,他所能做的事情已經不多,所擁有的時間也已經不多了。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他輕聲嘆道:“不知道淩雪會不會滿意我的這張臉,但是這是對我們都好的決定。”
因為毒物的侵蝕,落雪沒有了靈魂的軀殼很快便消散了。空地上,只剩下一個雲凝雪,為他輕輕哼唱起無詞的旋律,古久而空寂。
“我得回去,早點把圖雲的隐患解決了,才能放心地走。”凝雪向着一個方向看了一眼後,轉身回營。居于高處觀望叢林的蘇智感覺一陣寒意從背脊湧起,微皺了眉頭:“剛下完雨還有些冷。”
這場雨之後,圖雲與北國的聯軍如虎添翼,再沒有過多的阻礙。很快,他們便找到了之前白家人和蘇智待過的那個屋子。裏面卻是沒有人的。房子在極靠近靈越的地方,但是他們沒有辦法逃到靈越去,就一定會在這附近藏匿着。
聯軍采用地毯式的搜索,最後将目标集中在了一塊易守難攻的高地附近。
就在他們發現白家人的蹤跡時,蘇智突然出現在了高地的顯眼之處,一身黑袍遮住頭臉,面前擺着一張琴,一爐香。這樣的場景讓諸将都摸不着頭腦。
蘇浴筆站了出來與他對峙:“蘇智,你不可以再做錯事了,就地投降吧。”
雖然看不見蘇智的表情,但是他的手指拂上琴弦,微微一劃,衆人竟是聽到了琴聲中的嘲笑之意。
“三舅舅,您和二舅舅離開得早,自然是不知道我選擇這條路的理由的。但是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這是我自己選的路,即使在世人眼中不可理喻又不可饒恕,我也不會有絲毫的後悔。”他雙手放上琴弦,“對不起了,舅舅。”
十指驟動,如暴風驟雨掃弦,詭異的急躁的音樂使得周圍人的心情也莫名地煩躁起來。即使捂上耳朵,聲音還是從四面八方湧入身體,湧入頭腦,讓五感變得遲鈍,耳中是混亂的轟鳴,怎麽也消退不去。
縱使如蘇浴筆這些武功高強又心智堅定的将領,也覺得即使頭腦還能思考,身體卻絲毫不受控制。
正當衆人猝不及防、無從應對之時,不知從何處傳來竹節敲擊的聲音,簡單的節奏,卻正好打破了蘇智的節奏,讓旋律瞬間失去了功效。
蘇智惱怒地擡頭尋找,一眼便看見了人群裏白衣白發之人,和他自己完全相反的模樣。見到他的那一刻,蘇智突然就意識到他也是降雨破除毒瘴的人。
“你是凝雲國師,為何總管紅塵俗事?”
“你又因何仇恨世人?”凝雪輕聲問,“你想要證明給誰看,還是真的只是自己的心之所向?”他的聲音變得柔和了起來,“你最初也是有原因的,不是嗎?但是你妹妹如果知道了現在的你是這樣的,她絕不會感到開心。”
妹妹……聽到這個詞,蘇智冰冷的心突然有了一絲裂縫,已經愈合很久的傷口并沒有好,而是假裝結了一層痂,卻一碰就會流血。
“你是十八歲那年開始潛入幽人族學藝,輕功卓絕,又利用幽人族各支分而治的情況學全了所有的秘術,偷了蠱支的寶物金蠱。至于這琴,應該是自行研習出來的本事吧。”雲凝雪将他的過去揭開,如數家珍,“你是個極有天賦的孩子,所以蘇老丞相一直沒有分家,而是在等你長大成家,将所有的家業都留給你。十八歲之前的你或許還是個心思純正的孩子,但是十八歲發生的事情,讓你開始仇恨蘇家,是不是?”
“沒錯!!你說的都對!可是那又怎麽樣?!我和小七一起落水,為什麽只救了我?為什麽因為小七是個女孩子,因為她小,就要舍她留我?僅僅因為我是嫡長孫,将來更有用處嗎?”蘇智的聲音聽起來沙啞苦澀,好像是從靈魂深處發出的質問和忏悔,“這八年多的時間裏,我無時無刻不在回想小七沖我揮舞着求救的手,每晚都會夢見她哭着問我為什麽不救她……”
“我受夠了安排好的人生,不斷讓我為了這個毫無意義的目标犧牲自由和夢想,犧牲了小七,還要犧牲我所愛的人……娶妻生子繼承家業,在外人看來多麽幸福的人生,在我看來……什麽都比它好。”他冷冷笑了兩聲,“是我估計錯了,低估了國師的本事。成王敗寇,我已經無所謂了,反正我該做的已經做了。”
少了蘇智的庇護,白家人沒堅持一會兒便被全部抓住了,連同白一弘,所有人竟然都在那一瞬服毒自殺了。蘇智冷冷一笑:“這裏是我選的地方,舅舅,代我向爹娘和祖父道別。”
“你……”蘇浴筆心道不好,蘇智卻已然倒下,像一陣煙霧飄散,什麽痕跡都沒有留下。
所有人都覺得這樣的收梢好不現實,因為一個存了良知的理由,卻演化成了惡意的心魔,讓人做的事情再沒有當初的善意。當開始傷害別人,任何所謂的緣由都變得蒼白無力,蘇智大概也正是知道自己走錯了,才會這麽固執地只字不提,才會毫不辯解地離開人世。
盛夏已至,雪嶺卻一片荒蕪,遍地蛇屍,草木枯腐,混入泥土,也帶着毒。近兩年裏,這片山林都不會再煥發生機,唯有等它慢慢恢複。而留在人心裏的傷口,卻會比這毒壞的林子更難痊愈。尤其是蘇家的人,即使功過摻半,也注定了放棄曾經的榮耀,大隐于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