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老人家還能坐起身,還能說說話,但醫生說他日子就在這幾天了,這次把某些平時不怎麽走動的親戚也通知了,不僅是來探病,是在給老人準備身後了。
沈钰聽着老人的病情,低頭看外公布滿歲月痕跡的手,心想:是暖的。
現在還是暖的。
沈默聽完就紅了眼眶,老人家嘆了口氣:“你……你以後好好的。”
來的親戚多,不可能所有人一直擠在醫院裏,晚上除了老伴兒和兒子兒媳外,老人家也不要別的人陪,在本地無房的安排去了酒店,有家的自然回自己家,回家路上,沈钰和沈默都格外的沉默。
可等沈默下了車,兩人獨處,言進與他說話的時候,似乎又沒什麽不對。
沒什麽不對勁,言進卻提高了警惕。有些弦繃着時瞧不出來,瞧不出究竟是根普通的弦,還是說繃緊到了危險的地步。
所有人的生活都在繼續,大千世界,人各有自己的故事,同一個時間點,有些人正在按部就班過平淡的日子,也有像胡武冠和李暢禮這種正在焦頭爛額的,也有人忐忑等待新生命的到來,也有垂暮老人靜靜等着時間。
日月變化,萬事萬物交替更疊,草木有枯有榮,人有往有來。
三天後,老爺子去了。
所有人去送他最後一程,沈钰和言進換上了黑色西裝,在殡儀館給外公守一夜靈,天亮後便送老爺子走。來的人很多,時不時便會有哪個角落又傳出幾聲哭音,沈钰和言進陪着沈默,在離外婆不遠不近的地方待着,沈默雖然不說話,但一直跟着老人家挪動位置,視線總在她身上。
與沈钰同輩的表親裏,有些人已經有自己的小孩兒了,有的小孩兒鬧騰,但也有的小孩兒乖乖不鬧,小孩子總是對大人的喜怒哀樂很敏銳,氣氛不對,部分孩子恐慌或者發小脾氣,部分則安靜地待着。
有位表哥是個會領事的,人緣看着也好,招呼着前來的親朋好友,他還帶着自己的孩子,手上現在有件事,得離開孩子一下,當然要請人幫忙照看小孩,他左看右看,沒找着最合适的人,不得已走到沈钰面前,拜托他能不能看着自己孩子一小會兒。
“就十分鐘,十分鐘就行,我馬上回來。”
是個四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兒,深更半夜的,已經困得睜不開眼,沈钰點點頭:“好。”
那孩子也不認生,乖乖巧巧讓沈钰抱上腿,言進還在旁邊搭手給小孩兒挪了挪腳,這孩子明明已經困得能立馬睡着了,所以反應都很遲鈍,他未必知道這會兒抱着他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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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表哥叫他小啓,沈钰拍了拍他的背:“小啓想睡麽。”
大人可以熬,但正在長身體的小孩兒更容易犯困,而且……太小了,他們就算能感受到氣氛緊張,也未必知道正在發生什麽,沒有那種“我必須熬夜守着”的認知和感情。
那小孩兒卻揉了揉眼睛,搖搖頭,他使勁睜了睜眼睛,瞧着沈钰,又發現他爸爸不在,他搭着沈钰肩膀,小聲道:“大哥哥,我想問你問題……我一問爸爸就,就要哭哭的樣子,我不敢問他了……”
按輩分,他該叫沈钰一聲叔叔,沈钰沒糾正他,哄着小孩兒問:“嗯,你問。”
大約覺得這個長得好看的大哥哥好說話,小孩兒道:“爸爸說祖祖走了……他去哪兒了呀?祖祖去年還給我壓歲錢呢,前幾天我還看見他呢。小啓喜歡他,他要去哪兒呀,還回來看小啓麽?”
沈钰拍着他的手一頓,張了張嘴,聲音明明到了嗓子眼兒,卻不知為何擠不出聲。這時一條手臂伸過來攬住他肩膀,把他往自己身邊拉了拉。
言進搭着沈钰,另一手揉了揉小啓的頭:“祖祖去了很遠的地方,他一定也喜歡你。”
小啓腦袋又點了點,眼皮已經快黏上了,小嘴嘟出之前的問題:“那還……回來看小啓……”
話沒能說完,沈钰瞧了瞧他,輕聲道:“睡着了。”
言進收回手:“嗯。”
小啓這個團子是個實心的,肉嘟嘟,言進也放輕聲音:“重麽,要不給我抱着?”
沈钰搖搖頭:“就一會兒,不礙事。”
表哥果然只花了十來分鐘,他很快回來,把睡着的小啓抱走了,小家夥睡眠質量好,挪了懷抱也沒醒,沈钰瞧着表哥父子走開,有些出神,言進跟他肩膀靠在一起,看着沈钰發愣,沒有出聲。
天微明時,他們送着老爺子到了墓園,塵土一蓋,老人便長眠于此。
送完老人,還得安排前來悼唁的人,事情不少。沈钰是沈母的兒子,未出三代以外,是本家親戚,沈默應付不來人多的場子,只靠舅舅兩家子忙着實在不像話,沈钰便替了沈默,言進也跟着他,兩人一塊幫忙,盡後輩一點責任。
一直到淩晨,他們才告別了沈家的親戚,驅車回家。從昨夜到今夜,按理說熬一兩宿不算什麽,但沈钰說不出的疲憊。
送了沈默,言進帶着沈钰回家,行駛到半路上,沈钰在副駕上輕聲說:“言進,我們在路邊買點東西吃吧,我餓了。”
他剛看到車窗外有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小店,剛路過,言進停車靠邊:“好,想吃什麽,我去買。”
“買點面包墊墊就行了,多了也吃不下。”沈钰解開安全帶,“我跟你一起去。”
兩人進了店裏,在貨架上拿食物,言進看着沈钰視線掃過架子時停了停,然後……拿下了一包水果硬糖。
言進問店主:“有熱飲麽?”
店主道:“貨架上有速溶奶茶和咖啡,我這兒有熱水,可以幫忙沖。”
言進讓他沖了杯奶茶,沈钰這個時間點實在不适合再用咖啡,兩人回到車裏,言進準備等沈钰吃了再開車。沈钰咬了口面包,就着溫熱的飲料,卻難以下咽,倒不是不好吃,只是嗓子在拒絕。
他好容易咽下一口,将面包放到旁邊,撕開一顆糖,塞進嘴裏,他把糖紙捏在手裏看着,把糖嚼碎了,夜很靜,車子裏也靜,一時只聽得他嚼糖的聲音。
一顆糖嚼完,沈钰道:“好粘。”
言進:“嗯。”
沈钰低頭捏了捏糖紙:“言進。”
言進:“我在,你想說說話嗎?”
沈钰神色空茫了一瞬,似乎不知從何說起,但他想跟言進說說話,嘴裏還留着糖的味道,他也不知道從哪兒抓到的話頭,就這麽開了口:“我母親去世前後的那段記憶,我其實很亂,後來回想總不太能記得清,我……抱歉,我本來不想說這個,”沈钰發覺自己聲音好像不受控制了,竟不自主顫抖起來,他想停,卻停不下,“明明你也經歷了……”
“沒關系。”言進從駕駛位上挪了挪,往沈钰這邊靠,“我們從不刻意提起過去的事,但不是不能提,你想說就說出來,我聽你說。”
“亂……記憶亂得很,但仔細想來,究竟是我記不起,還是不敢去想呢?”
沈钰把糖紙揉在手裏,他不再去試圖控制自己的嗓音了,因為徒勞無用,他真的壓制不住,而且……在言進面前,他什麽樣子都可以。
“外公,他抱過我的,母親還在時,母親剛去時……爸沒法安慰別人,我想起來,母親剛走那幾天是外公抱着我睡的……”
言進伸手捧起沈钰的臉,沈钰眼睛已經紅了,言進放輕聲音:“嗯,還有麽,想說的都說出來。”
“我……”
沈钰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中破碎,心底那塊老舊生鏽的地方,繼幾天前久違發出悶響後,終于如裂出蛛網般的裂紋,開始片片掉下了鏽甲,一下又一下,被敲碎了。
沈母還在時,沈默是個普通的父親,沈母一走,他被痛苦纏繞,心理疾病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經,他連怎麽面對兒子也不知,若沈默沒有生病,沈钰大概也不會生病,可他這個做父親的沒能做好。在那段暗無天日的混亂日子裏,是外公哄着他睡了幾夜。
他過早明白死亡的含義,明白母親離去帶來的巨大痛苦,從此成了自己眼裏的怪物,丢掉了許多珍寶,麻木地長大。
對了,有次外公來家裏,他跟家庭老師在屋裏上課,沒見着人,給他留了禮物,除了吃食,還有玩具。
七歲的孩子玩玩具多正常,但他家裏早已看不見玩具的蹤影,沒人覺得他還用得上玩具。
過早成熟的孩子,不過是被迫失去了童年。
時過境遷,小孩成了真正的大人,黑夜裏,樹木張牙舞爪将影子映在一輛車上,斑駁闌珊,一聲奇怪的哭聲從車內傳出,就好像失語多年的人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沙啞震耳,茫然無措又痛徹心扉。
原來沈母的葬禮上,有個小孩也曾大聲恸哭過,因為他從周圍人的身上自己得到了一個結論:他的母親不會再回來了。
言進抱着沈钰,将他按在自己懷裏,親吻他的頭發:“哭吧,哭出來,想說想哭都不用忍着。”
沈钰上氣不接下氣:“我、我以為我沒有這麽……應該不會傷、啊……”
“沈钰,”言進認真道,“你比你想象中還要好。”
沈钰混亂地哭着,言進就抱着他呢喃低語:“我家沈钰聰慧過人,是個能人;相貌俊美,見之傾心。他還有血有肉,心地良善,惦念着別人,更做過許多好事,慈善也不知做了多少,幫了許多人。”
“就是他沒意識到自己有多好。”
“不……我沒、這……”沈钰的話被哭音打得支離破碎,不成章法,外人若聽了根本聽不出說了什麽東西,可言進就能聽出他想說什麽,能知道他的心情。
“你有,你就有這麽好,不,比這更好。”言進抱着他,在他耳邊一聲聲嘆,“沈钰啊,沈钰……”
沈钰聽着自己嗓子裏發出的古怪聲音,合着言進一聲聲喚他的聲音,恍然間,覺得自己好像确确實實只是個人,不是什麽怪物,是個叫沈钰的人。
言進聽着他聲音漸漸低下,收緊手臂,摟着他說:“沈钰很好,我得了他這麽個寶貝,你說我是不是幸運?”
作者有話要說:啊這兩章寫得我……百感交集。感謝在2021-01-1620:59:51~2021-01-1721:31:0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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