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遺體
養心殿的燈火燃了一夜, 到了即将燃盡之時依舊殿門緊閉,殿內沒有一點動靜,也鎖死了不讓任何人進去, 急得安公公在門外團團轉。
自從昨夜找到皇後娘娘的屍首後蕭淩安就一直如此,不提如何處置屍首之事, 也不願出面與皇後娘娘訣別,無人知道他這一夜是怎麽熬過來的。
這是他第一回 罷朝。
文武百官見他如此,心下感慨之外更是駭然,前幾日蕭淩安的瘋狂與偏執歷歷在目, 如今無人敢接手皇後娘娘的後事,生怕行差踏錯連自己的小命也賠了進去,推诿了半天将這個燙手山芋丢給了最為心腹的周恒之。
下了早朝, 周恒之邁着沉重的步子行至養心殿前,深吸了一口氣駐足在原處,望着緊閉的殿門沉默良久。
安公公見到他如同見了救命稻草,忙不疊地陪着笑容迎上去, 焦急地侍立在一旁,指着殿門搖頭嘆息道:
“周太傅,奴才可終于把您盼來了,您看陛下這樣可如何是好?奴才服侍陛下這麽多年, 頭一回瞧見他如此消沉。哪怕別的不說,再這樣下去恐怕傷身吶......”
周恒之眉頭緊皺, 揮了揮手打斷了安公公的話, 明了又為難地阖上了雙眸,下定決心般一步步登上臺階, 挺直了脊梁沉聲道:
“陛下, 臣知道您此刻的心緒, 但若是陛下真心懷念皇後娘娘,就讓她早日葬入皇陵,如此魂魄也可以安息。”
養心殿內依舊靜悄悄的,但是依稀可以聽見有輕微的腳步聲靠近了殿門,周恒之知道蕭淩安能聽到所有的話,思緒一轉繼續道:
“陛下知道皇後娘娘現在是什麽模樣嗎?臣雖不敢妄言,但臣只見了皇後娘娘幾面就膽戰心驚,想必陛下見了只會更加不忍,懇請陛下不要再拖下去了......”
這話果然奏效,話音剛落不久,養心殿沉重的大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周恒之快步跟着小太監進入寝殿,卻發現這裏一片黑暗,搜尋了一圈才在角落裏望見一盞微弱的燭火,搖晃着堪堪照清楚蕭淩安的面容。
殿內的炭火已經燃盡了,如同冰窖一般寒冷,但蕭淩安只穿了身單薄的素色長衫,披散的墨發淩亂遮住蒼白的臉頰,面前還擺着那些為尚未出生的太子選定的名字,挺拔的身影遠遠看去和從前一樣肅穆威嚴,可周恒之一眼就看出藏于身後的破碎。
“真的找到了......”蕭淩安目光空洞地望着周恒之,喃喃地不知是問他還是自言自語。
周恒之不敢不回答,但又怕說的太過真實讓蕭淩安的狀況更為嚴重,斟酌了半刻才跪下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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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曾說在殿中央看到過椅子和黑影,這些日子宮人們着重在那個地方搜尋,只不過在大火中重傷者不少,人手并不充足,直到現在才将陛下說的那具屍首找出來,現在已經看不清樣貌,但是身形與皇後娘娘相似,身上的首飾也華貴。”
蕭淩安定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有聽到周恒之提及“殿中央”時才稍稍轉動深褐色的眼珠,腦海中又浮現出那日沖天大火中葬于火海的身影,剎那間想到了什麽似的,猛然從椅子上立起身來,眸光染着寒霜般銳利,質問道:
“現在只找到這一具屍首?沒有其他了?”
周恒之不明白蕭淩安為何要這麽問,只能一頭霧水地搖頭。
回應他的是一聲自嘲又絕望的冷笑。
蕭淩安随手從一旁拿了件狐皮披風搭在肩上,執着燭臺緩緩踱步至窗前,昏暗的光芒襯得他身影愈發比之前單薄,嘆息着将重重簾幕拉開一角,灰暗的目光凝視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眸中翻湧起意味不明的神色。
他記得偏殿走水那天,也是這樣死氣沉沉的天色。
那時沈如霜固執想帶着孩子出宮,還以死相逼讓他妥協,奈何他最恨的就是被人逼迫,所以用自戕之罪壓着沈如霜,料定她不敢死,不舍得死,不會死。
他以為,一定是他贏了。
身處火場的那一刻,灼熱的火焰拂過他的皮肉,他不是沒想過這場火是沈如霜自己放的,後來理智回來後愈發覺得火勢奇怪,這個念頭也愈發堅定,只是他一直不相信,也不願意信。
無論是後知後覺地封鎖宮門,還是讓人去大街小巷尋找沈如霜,亦或是恍惚地堅信沈如霜就在偏殿等着他,其實都是想方設法在逃避一個答案,狡辯着印證他想的才是事實。
可是現在周恒之将這個答案送到了他面前,他啞口無言。
如果真的是心腸歹毒之人蓄意縱火,那為何偏殿會恰好只有沈如霜一人?為何所有奴婢都恰好有事離開?為何連貼身侍女玉竹都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損傷?
為何.......那個黑影會那樣明明白白地在殿中央,讓他醒目地一眼看到?
就算他再想自欺欺人地逃避,現在也不得不承認,只有這場火是沈如霜放的才說得通。
她似乎實在是心軟,就算想自戕都擔心罪名會連累他人,連死都不舍得傷及無辜,費盡心思保全那些不相幹的人才願意無牽無挂地離開,這樣的仁慈在蕭淩安眼中如同笑話一樣可笑。
但是她似乎又很心硬,竟然為了逃脫皇宮,忍心丢下他一個人在人世間,連尚未出生的孩子都能夠拉上陪葬,一點牽挂和念想都不給他留下。
或許沈如霜是故意立于殿中央,就是為了能夠讓他一眼就看到烈火焚燒着她的軀體,而他卻只能無可奈何地在不斷坍塌的房梁中掙紮着不能靠近,眼睜睜看着原本屬于他的美好迅速消失,用這種自毀的方式宣告她贏了,她并非什麽都不敢做的籠中鳥雀。
蕭淩安劍眉擰得越來越緊,心間如鈍刀磨肉般疼得不是滋味,眼眶也有些酸脹,卻并未有眼淚,只有眸中諷刺哀痛的笑意愈發濃厚。
從前他就覺得沈如霜癡傻,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輸贏又有什麽重要的?
若是他早些知道她那麽想贏,讓着她就是了......
“陛下,陛下!”周恒之看着陷入思緒久久不言的蕭淩安很是擔憂,焦急地一連喚了好幾聲,見他逐漸回了神才松了口氣,恭敬又低沉地問道:
“陛下,可否要去見皇後娘娘最後一面?”
蕭淩安似是沒聽到一般伫立在窗前,過了許久才極為艱難地點了點頭。
京城極大,一城之內氣象不同,宮內還陰沉飄雪,宮外的陽光卻已然破空而出,且越往南越明亮溫暖,照得人渾身都舒舒服服的。
沈如霜趴在城南客棧的窗邊,在冬日珍貴的暖陽下微微眯起了眼睛,望着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慵懶閑散如同巷子裏毛茸茸的白貓。
這幾日她都待在客棧中足不出戶,吃穿用度雖然比不上皇宮中的精致奢華,但她的氣色卻一天比一天好,小臉不像剛逃出來時帶着明顯的憂愁和憔悴,愈發白皙紅潤起來,杏仁般的眼眸中也漸漸有了光彩,見了什麽都亮晶晶的。
屋內傳來了開門聲,陳鹿歸搓着凍僵的雙手進屋,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殷勤地解開了麻繩,将尚且還冒着熱氣的包子推到沈如霜面前,清俊的面容挂着窘迫的笑容,不禁摸着後腦道:
“這是剛出籠的包子,我買了你從前最愛吃的青菜肉沫餡的,一路都捂着,現在還是熱的呢,霜妹妹吃些吧,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慣......”
說罷,他薄薄的臉皮都泛着緋色,緊張地低下頭望着沈如霜。
他自知這種東西根本不能和皇宮的山珍海味相比,但是身上銀錢不多,還要顧着日後路上的盤纏和開書院,所以只能吃這些簡單粗俗的東西,加之對沈如霜的心意與別的女子都不同,心中更加忐忑。
“難為二哥哥還記得我從前的喜好,我當然歡喜得很。”沈如霜笑吟吟地從窗邊行至桌前,淨手後拿起包子就不拘小節地吃了起來。
包子果真是剛出籠的,一口咬下去還冒着熱氣,鮮美的菜汁燙得她趕忙縮回了舌頭,邊扇風邊喘着氣,心中暗暗感慨這麽些年未見面,陳鹿歸竟然一直記在心裏,可蕭淩安卻從未上心過。
在這間隙,她擡眸時注意到陳鹿歸的手一直有意無意地輕輕撫摸着心口,像是忍受疼痛般臉都皺了起來,手肘撐着桌子許久未曾動彈。
“二哥哥,你怎麽了?”沈如霜放下包子,關切地走到陳鹿歸身邊,拘于身份不好直接查探,但目光很是擔憂。
“霜妹妹不必多慮,不妨事的。”陳鹿歸趕忙朝沈如霜擺着手,咬着牙坐直了身子,笑得質樸又憨态,一如當年那個巷子裏的書生,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剛剛我怕路上寒風把包子吹涼了,就一買來就放在放在心口的衣服裏,興許是燙破了一點油皮.......”
聽了這話,沈如霜又是感動又是好笑,輕輕拍了一下陳鹿歸的肩膀,哭笑不得道:
“二哥哥何必如此費心?包子冷了照樣可以吃,兒時在江南阿娘出去幹活回來晚了,我又太小夠不着竈臺,都是直接拿小桌上冷的飯菜包子填飽肚子。如今我确實去過一遭那富貴地方,卻也沒養成嬌氣的習慣。”
她越是這樣說,陳鹿歸就越是窘迫和不知所措,無論平日談詩論道多能言善辯,此刻都笨嘴拙舌地不知如何說話才好,只會繼續笑道:
“我未曾照顧過姑娘家,霜妹妹又懷着身孕,我想着吃些熱乎的總是好的,萬一包子冷了吃的不舒坦,霜妹妹也是遭罪啊......”
沈如霜見他這般較真,也收起了那些打趣的心思,感激地道了謝,心間也感受到一陣平凡的暖意,這也是出了皇宮後第一次覺得有幾分從前的意味。
其實她就是喜歡這樣平淡又生動的日子,并不需要什麽奢華精美的東西,也不必給予她至高無上的權位,很多時候一個熱乎乎捧在心口的包子,足矣。
或許這就是她與皇宮格格不入的原因吧,那裏太美太好,但也極其殘忍涼薄,最簡單純粹的真心反而成了最稀奇的東西。
見沈如霜專心地用早膳,陳鹿歸也放松了不少,藏在袖中緊緊握着的五指也終于舒展開,但依舊不太自然地放在桌邊,摩挲着木桌上粗糙的紋路,道:
“今日我上街買包子時,看見那些巡查的禁軍已經全部撤走了,聽說是因為陛下已經找到了先皇後的遺體,不再擾亂民間百姓的正常日子了。不如今日趁着這個機會,我們乘船回江南吧?”
沈如霜默默聽着,面容上始終風平浪靜,不見有一絲的意外和同情,将口中的食物咀嚼完後,輕輕“嗯”了一聲表示贊同。
他們原本打算在她逃出宮的第二日就乘船離開,奈何不知蕭淩安發了什麽瘋,非要說皇後只是逃走而并非亡故,讓禁軍在京城中大肆排查,連所有出城的馬車和船舶都不放過。
那時陳鹿歸整日提心吊膽,她也只能閉門不出,等着陳鹿歸從街上買來吃食,二人緊閉門窗分着吃完,低聲謀劃着往後如何走,又猜測究竟還要躲藏幾日,聽得陳鹿歸半是認真半是玩笑道:
“陛下向來沉穩從容,這麽做定是逼急了慌不擇路,說不準他心裏還是在乎你的,不然沈家獲罪後他也不會那麽寬仁。”
沈如霜笑而不語,肯定地告訴他不出三日之內禁軍一定會被撤走,眸中卻盡是輕蔑和鄙夷。
這段日子她也算是将蕭淩安看明白了幾分,知道他滿心都是深沉的算計,貫會利用每一件事來做戲,讓所有人都以為他是恩威并濟的明君。
正如先皇後亡故此事,他故作深情固執之态,出動禁軍讓每家每戶都知道他對皇後情根深種,繼而天下人都稱道從前帝後伉俪情深,連陳鹿歸這樣知道幾分內情之人,都極易被他迷惑。
但是沈如霜根本不會信,只會覺得他這樣的手段很可笑。
蕭淩安自始至終對她都只有厭棄,怎麽可能真的因為她的亡故而傷心呢?若是真有幾分傷心,恐怕那也只是因為她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吧?
從前蕭淩安就覺得她很是礙眼,做什麽都是錯的,恨不得讓她在這世上消失。如今她這般做了,難道不是正好成全了他的心意?皇後之位如今空置,蕭淩安也終于有機會挑選一位他心中最賢良的高門貴女,從此以後再創一段帝後佳話。
沈如霜覺得蕭淩安現在定是高興的,說不準面上落幾滴淚緬懷,暗地裏還在養心殿開一壇美酒慶幸呢。等到喪期過了,應當會有比她更加嬌貴知禮的貴女進宮,也會有人替代她的位置,最終為蕭淩安生下他想要的孩子。
那位女子以後的日子會比她好過嗎?蕭淩安會不會給她幾分真心呢?
沈如霜懶得去想。
反正蕭淩安對她只有利用,哪怕她在烈火中去世,也要利用她來做一番深情姿态,一如從前沈家謀逆失敗後她有了身孕,蕭淩安遲遲拖了許久才處置沈家和封後,為的就是利用她拉攏人心。
就算蕭淩安此時會有點真情實感的傷懷,她也不會有絲毫的憐憫。
他們找到的“先皇後遺體”其實只是一個謊言,那人是她當初随手救下的宮女淮葉。
在她放火逃脫的前兩天,淮葉就已經在偏殿咽氣了,彌留之際她們做了一筆交易,她暗中給淮葉的妹妹安排好差事,找一個輕松安穩的活計度過餘生,而她隐瞞淮葉的死訊還放她出宮,用她的遺體騙過所有人。
這件事她瞞得極好,淮葉一直被她養在寝閣的小室中,除了她和玉竹無人再見過,每一絲消息都算好了時機放出來的,就算蕭淩安來排查也找不出破綻,除非真的将淮葉的肚子剖開,再派人去她祖籍尋人。
沈如霜并未因為這些風險就猶豫擔憂,相反她覺得這些都不必多慮。
死了就是死了,蕭淩安不會為不值得的人多費心神,她對于蕭淩安來說只是百年光陰中悠悠過客,說不準他還會因為有過她這樣一位妻子感到恥辱,怎麽會冒着衆人的流言大費周章去剖屍和去祖籍尋人呢?
不過這些倒是給了她便利,她可以放心大膽地離開了。
沈如霜吃完了手中的包子,又簡單收拾了包袱和盤纏,與陳鹿歸合計了手上的銀兩結清了這幾日的花銷,就再次戴上帷帽離開了。
回江南的商船是一早就商量好的,他們帶着江南口音,船老大覺得格外親切,自然也不會多疑,也不會把粗布麻衣的這對男女和皇後聯想到一起,二話不說就讓他們上了船。
只是在剛踏入船艙之時,同路掌舵的中年男子瞧着他們覺得奇怪,皺着眉頭問道:
“你們二人,是什麽關系?”
沈如霜與陳鹿歸隔着輕紗對視一眼,一時都沒有答話。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更!但是在淩晨很晚的時候,寶子們注意休息不要熬夜等!明天一早起來就可以看到啦!
評論區發三十個紅包慶祝最後的假期哦~
感謝在2022-09-11 23:10:55~2022-09-12 22:05:5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魚骨 10瓶;星星偷走睡意、本尼啊 3瓶;lin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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