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破滅
冬夜的天黑的格外早,沈如霜白日裏彈了許久的琴,不免有些困乏,誰知一覺醒來天色已無一絲光亮,疏星殘月遙挂夜幕,殿外也寂寂無聲。
不過這時她精神倒是不錯,用了些許清粥小菜便坐于窗前,點了幾盞燭火照着光,半倚着美人榻翻看着一本曲譜,眸光寧靜而悠遠,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用輕柔的指尖淩空比劃幾下。
這是玉竹晚些時候從木箱中翻出來的,亦是江南舊物。兒時日子過得緊巴巴,沒有餘錢去買正經曲譜,她就用辛苦攢下的銅板買了筆墨紙硯,遇上了譜子就随身抄錄,有時偶然聽到也會牢牢記在心裏,憑着記憶一筆一劃記下來。
如此年複一年,她抄下的曲譜變成了厚厚一沓紙,最上面的紙緣已經泛黃,字跡也圓潤稚氣,想來還是她剛會寫字時記下的,不如後面的平穩秀氣。
沈如霜不禁莞爾一笑,仿佛透過一本曲譜,能夠親眼看見過去的一幕幕,每一頁都帶着獨特的故事,或歡樂或遺憾,現在想來跟夢一樣遙不可及。
正看得出神,玉竹慌張地跑進來,氣喘籲籲撫着心口道:“陛下來了,現在正在殿門口呢,小姐快些準備着吧!”
沈如霜有些意外地放下書卷,坐着遲遲沒有動彈,細長黛眉微微一揚,靈動雙眸轉悠了一圈也未曾想明白其中緣由,慢慢籠罩上一層不解和茫然。
從前都是她求着蕭淩安來,否則他不願踏足這偏殿半步,如今日這般上趕着來倒是頭一回見。難不成是出了什麽大事?
話音剛落,蕭淩安就邁過了門檻,大步流星地進了寝殿,身上落着星星點點的寒霜,在燭火下閃着晶瑩的光亮,翩飛衣擺帶着冷風倒灌進來,霎時間吹熄了大半燭火,寝殿變得昏暗又寒冷。
蕭淩安與沈如霜隔着幾步之遠,微弱的燭光堪堪照亮他半邊俊容,可帶着決然戾氣的眸光如利刃般刺破黑暗,毫無阻攔地盡數紮在沈如霜身上,攥得青白的指節發出一聲突響,在黑暗中分外清晰刺耳。
他是處理完政事就即刻趕來的,幾乎要壓抑不住心中那團火氣與煩悶,責備的話都已經到了嘴邊,卻見沈如霜小心翼翼地行禮,努力做成标準規矩的模樣,清麗的眉眼籠罩着迷霧般無措,時不時無辜地偷瞄着他,仿佛在質問他為何要無端打攪。
這像是當頭給他潑了一盆冷水,又如同硬刺釘在了棉花上,滿腔的愠怒連宣洩的出口都尋不到,只能硬生生堵在了喉嚨口。蕭淩安的理智恢複了幾分,強壓着性子淺阖雙眸呼出白氣,冰涼的指尖攀上沈如霜嬌嫩的臉頰,緩緩地反複摩挲,微啞的聲音帶着暧昧,卻被更大的危險遮蔽:
“今日究竟有多少人聽過你彈琴?日後,再不許這樣胡鬧。”
聞言,沈如霜黛眉緊蹙,起身後立在一旁半晌不應聲,咬着唇瓣的貝齒力道越來越重,不一會兒就隐約可見血色,不屈又疑惑地盯着蕭淩安。
彈琴只不過是一時興起,彈者無心,聽者無意,左不過是在落寂乏味的深宮中尋一絲樂子罷了,如此才能讓死氣沉沉的光陰鮮活些,怎麽就不能讓人聽見?
再者,宮人們瞧着都頗為喜愛她的琴音,今日也是她入宮後最快活最自在的一天,仿佛回到了江南街巷中無憂無慮的年歲,就算現在走不出層層深宮,也能有些許慰藉,為何落在蕭淩安眼裏就是“胡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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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又如何?”沈如霜思及此心底也不免抵觸,眸光堅定地凝視着蕭淩安問道。
黑暗中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笑聲,蕭淩安非但沒有惱怒,反而是悠悠一掀衣擺坐了下來,眼底卻沒有分毫笑意,只有一閃而過的漠然與殘忍,勾起的唇角略顯紅潤,在晦暗中染上幾分妖冶之氣,聲色平靜得如冬日冰面:
“不如何,不過是削去雙耳,挖掉雙目,再逐出宮罷了。”
沈如霜猛然打了個寒顫,驚懼地瞪大了雙眸,倒吸一口涼氣望着蕭淩安,琉璃珠般透亮的眼球都止不住地晃動,仿佛看着一個皮囊俊美無俦,內心卻殘暴嗜血的怪物。
蕭淩安的姿态閑散随性,如同随口講着一個玩笑話,她卻不敢不信。這一路腥風血雨,她親眼見識過蕭淩安折磨人的手段是多麽狠厲殘忍,那些曾經踐踏過他的人,最後都會痛不欲生地倒在血泊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如霜一時不敢出聲,生怕說錯了話蕭淩安較真起來會連累他人,只能膽怯地縮着身子,靜默地斂着眉眼,知道為今之計是找出幾句好聽的話來安撫蕭淩安,然而搜腸刮肚許久也想不出來,更說不出口。
那些宮人做錯了什麽?她又做錯了什麽?憑什麽像個人偶般被蕭淩安無理又任性地擺布,還要扯出一個笑臉?
心底那股委屈和悲憤如泉眼般源源不斷地冒上來,沈如霜将衣角揉的皺皺巴巴,牙根都快被使勁咬碎,掙紮了許久還是堅韌不屈地仰起頭,反抗道:
“陛下何苦逼我至此?我只是想有人真心聽我彈琴,在宮中能夠過得自在快活些,到底冒犯了陛下何處?你可知......我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
她說的又迅疾又清亮,似是把一直以來積壓在心裏的逆反全部傾倒了出來,一股腦盡數甩在蕭淩安的身上,企圖用這樣堅決的方式來喚醒他,讓他設身處地為自己想一想。
可蕭淩安聽完只是劍眉微微皺起,只覺得這話有些刺耳,并無一絲一毫的觸動,孤高的目光淡淡掃過紅着眼眶的沈如霜,如同俯視着一個得不到糖不肯聽話的孩子。
他就是不想沈如霜被那麽多人看到,盡管她只是個江南鄉野女子,他也不可能真心去愛沈如霜,但他還是想侵占她的一切,她的心裏眼裏夢裏,都只允許有他一個人。
只要沈如霜能夠乖乖聽話,他可以偶爾來看看她,給她想要的東西,若是他心情好了,甚至過分的要求也可以難得縱容......
至于其他,他聽不明白,也不想費心神去想明白。
沈如霜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錦衣玉食,呼奴喚婢,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比江南窮苦不堪的日子好千百倍,還有什麽不如意的呢?
蕭淩安越想越心煩,不理解沈如霜究竟在鬧騰什麽,最後一次耐着性子瞥了她一眼,沉着臉色道:
“你若是想有人聽琴,就彈給朕聽吧。”
沈如霜一聽這話,心裏那拼了命争取來的希望就瞬間泯滅,只剩下穿透心骨的寒意與深深的無力,嘴角溢出幾聲諷刺又不屑的笑,偏偏又恭敬地行禮道:
“陛下怎能聽此拙劣之音,恐污了尊耳。”
琴音只為知己而奏,雖然她不是名家大師,但也不想為一個絲毫不懂她的人彈琴。對于蕭淩安而言,似乎空出時間來聽一曲就是莫大的恩賜,理所應當地以為她應該感恩戴德地彈好。
看似縱着她、哄着她,實則困住她、禁锢她,皆是為了滿足蕭淩安自己扭曲又可怕的心思。
她雙手交疊置于膝蓋前,微微颔首至脖頸處,發絲一絲不茍地攏于耳後,連一絲餘光都沒有擡起來,說的話也難得地體面文雅,是極盡的謹慎規矩,讓蕭淩安挑不出任何錯處。
但蕭淩安一眼就看出來,沈如霜不是真心想這般做的,看似恭謹,實則眼底盡是冷漠與嘲諷,好似故意拘在這樣條條框框之內,一板一眼地做給他看,心思早已飄遠。
他看着沈如霜這副模樣,找不出話來責備她,卻更加憋悶難受,仿佛一直手死死堵住洩洪口,讓他只好将按捺不住的情緒強行忍回去,相較于這樣,他甚至還恨不得沈如霜如往常那般頂撞。
從前他一直想讓沈如霜學成恭敬的樣子,如今卻最厭棄如此。
“朕最後給你一次機會。”蕭淩安臉色陰沉得駭人,連最後一絲耐心也磨光了,只剩下讓人窒息的威懾,指尖掰着沈如霜的下巴,好像這樣就能逼着她按照他的心思來一樣。
可沈如霜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兩行清淚從眼角滑落,涼絲絲地滴落在蕭淩安的手背上,清冷面容上滿是決然,如同支離破碎的海棠卻依然頑強地不肯零落。
蕭淩安徹底被她激怒,所有的耐心和退讓都到了極限,一下子狠狠甩開了手,力道讓沈如霜差點磕在桌角上,仿佛剛才的理智和容忍都是虛浮泡影,轉瞬間就消失殆盡,只剩下即将燎原的火勢。
沈如霜踉跄地穩住身子,撞得小桌上那本曲譜掉落在地,恰好被蕭淩安無意中看見,二人同時沖上前去想要拾起。
可終究是蕭淩安快了一步,他草草掃了幾眼曲譜,心中忽然間湧上一個念頭,轉身就将曲譜放在了跳動的燭火上。
微弱的燭光在吞噬曲譜的剎那變得明亮又刺眼,忽的一下竄的很高,映照着蕭淩安的眸子也好似有火光跳動,帶着不可抑制的瘋狂。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彈琴,那他就幹脆将這些都毀掉吧。
如此,沈如霜就再也不會有他無法掌控的念頭了。
“不要!”沈如霜驚呼一聲,奮不顧身地沖上前去,連火光也顧不得了,一把将曲譜搶了回來死死地護在懷中,手上傳來一陣刺痛,乍一看已經有了好幾個燎泡。
蕭淩安沒想到她會這樣拼命,回過神後走上前去,卻看見她連連後退,瑩潤眸中盡是恐懼和憤恨的淚光,似是無法忍受地渾身顫抖,如同斷翅的蝴蝶,唇瓣微張道:
“蕭淩安,我們......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