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賞賜
禦書房的密室緊鎖,只幽幽點了一盞昏暗的燭光,所有侍從皆退到百步之外,由影衛目不轉睛地守着,連一只鳥雀都飛不進來。
蕭淩安半倚着紅木長桌而立,劍眉星目在黑暗之中隐約可見光亮,卻愈發高深莫測看不透心緒,單薄的指尖緩緩撫着滿翠玉佩,颀長的身姿在地面映上大片陰影,将恭敬跪着的周恒之籠罩住。
“啓禀陛下。臣近日依陛下所言行事,果不其然,楚新元對沈文清不滿至極,已可見反叛之心,同臣提起過想觐見陛下。”周恒之頓了頓,繼續說道:
“然他又言自知出身低微,一來無何顏面冒犯陛下,二來現下情勢特殊,若是貿然觐見反倒容易打草驚蛇,故而托臣帶件機密要事給陛下,待到功成之時再來拜見也不遲。”
聞言,蕭淩安頗有趣味地揚了揚左眉,勾起一絲耐人尋味的笑意,眸光淡淡掃過周恒之的身軀,漫不經心道:
“他倒是個明白人,猜到朕不會全然信他,若是被沈文清發現就是兩頭不讨好,想出這麽個周全的法子,還故意說得體面。”
周恒之深以為然地颔首,皺着眉頭思忖良久,又猶豫地撫了撫花白的胡須,這才斟酌着再次開口道:
“楚新元透露說,沈文清在京郊荒廢的山谷裏豢養了一批死士,他在進內閣前負責給那批人運送補給,雖然現在這差事已經給了別人,但他得知那批死士近日不見蹤影,也不見有人再去送東西,恐怕要有異動。”
蕭淩安臉色一沉,收起方才的玩味與探究,平靜無波的面容多了幾分凝重。
宮中守備森嚴,沈文清不可能找到下手的時機,死士無故消失定然是要動手,那麽眼下最近的機會便是冬獵了。
他稍稍擡眸,對上周恒之篤定的目光,就知道他們是想到了一塊兒。
冬獵是大梁開國以來的習俗,每年寒冬由歷任帝王帶着王公貴族前往皇家獵場,在荒涼艱苦的條件下打滿整整一車的獵物,昭示天下百姓皇室同甘共苦,軍隊骁勇善戰。
雖然一路禁軍随行保護,但終究不能進入獵場,否則這般浩大的聲勢不可能打到獵物,就算能帶影衛也只能是寥寥幾人,若沈文清豢養死士衆多,也終究難以抵擋。
周恒之顯然也想到了這層,憂慮之色溢于言表,躬身道:
“陛下,據楚新元所言,沈文清養的那批人不在少數,不可能憑空消失。若是在京城中大肆搜查,總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還未等他說完,蕭淩安就目光一凜,利刃般刺在周恒之的身上,出聲打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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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此舉暴露楚新元不說,還會讓沈文清更加防備,日後想抓到把柄難上加難。再假以時日,沈家勢力滲透朝局,就算一擊即中也難以清除餘黨。”
周恒之連連應聲,埋下頭不說話,擔憂之色如烏雲堆積。
其實蕭淩安說的隐患他都知道,可若是縱着沈家這樣下去,冬獵之時有個萬一可如何是好?這些同陛下的性命相比,到底算不得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蕭淩安看着周恒之愁眉苦臉的模樣輕笑一聲,深若幽潭的眉眼間盡是深藏不露的籌謀和算計,處變不驚道:
“你和楚新元不可妄動,冬獵時安排禁軍守在獵場外,得到朕的指令才能圍攻進來。”
周恒之一聽這話,就明了陛下是鐵了心要以身犯險來拔除沈家,只能恭敬地應聲,跪安去安排相關事宜。
待到周恒之走遠,安公公才姍姍來遲,惴惴不安地服侍蕭淩安披上狐皮大氅,小聲解釋道:
“陛下恕罪,奴才方才見您與周太傅說話,自作主張去查探了元宵花燈做得如何,未曾想陛下這麽快就把事兒談妥了。”
蕭淩安平靜如水的目光一動,如微風掠過湖面般泛起細微的波瀾,緊握的手掌緩緩松開,薄唇張合卻并未出聲。
他忽的想起回宮時逼着沈如霜扔掉了拙劣的兔子燈,打馬而過将其狠狠碾碎,聽得“咔嚓”一聲偶然回眸,餘光瞥見沈如霜眼眶紅紅地盯着滿地碎片,淚水濡濕了眼睫卻倔強地不肯落下,嬌弱的身軀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仿佛失去了什麽珍寶似的傷心難過。
他一直不明白那種玩意兒有什麽好的,轉而一想也難怪,沈如霜在江南鄉野長大,只怕是沒見過更精美的花燈,所以才會把這種不堪入目的東西捧在掌心裏。
“把那些做好的花燈送到西南偏殿吧。”蕭淩安的聲音冷淡得像屋外的寒風,隐隐還帶着幾分孤傲。
既然沒見過,就賜給她吧,免得那副模樣如石子般在心裏咯着難受。
安公公以為自己聽錯了,還想再問時剛好撞上蕭淩安漠然的目光,趕忙連連應聲下去吩咐。
夜色深沉,偏殿的燭火已經熄了大半,沈如霜孤身一人坐在桌邊出神,纖細的手指托着臉頰,眸光黯淡又落寞地望着夜空中半輪殘月。
她自從回宮後就一直這樣坐着,半晌都未曾動彈,腦海中一遍遍回想着今夜在燈市上看到的一切,生動美好讓她不禁彎了唇角。可無論想什麽,最後都會猝不及防地冒出那盞被踏碎的兔子燈,将她的嘴角硬生生壓下去。
興許是見過煙火俗世,就不甘于在這金籠一般的深宮待下去。但她又像那盞兔子燈一樣,只能眼睜睜看着馬蹄落在身上。
“小姐,快出來看吶!”玉竹興沖沖地跑進來,欣喜地拉着沈如霜來到院子裏,指着滿院子的花燈道:
“奴婢還沒見過這麽好看的花燈呢!”
沈如霜被玉竹拽的一個趔趄,扶着門框才勉強穩住身形,剛擡頭就與絢麗華美的花燈撞了滿懷,剎那間連局促漆黑的小院都被照得亮如白晝。
蟠龍繞柱盤飛,龍身的每一片鱗片都金光閃閃,細細看去是織了金線,在點上燈後更是光彩奪目,仿佛從畫上跑出來的一般。彩鳳的羽毛當真流光溢彩,在尾部鑲上了最上乘的孔雀毛,随着風的吹拂顫動,如同立即便要飛上九霄雲端。
龍威嚴壯麗,鳳端莊大氣,二者相互纏繞着靠在一起,高高在上地睥睨天下,襯得仰視着它們的人都如蝼蟻般渺小。
沈如霜确實未曾見過這樣壯觀的景象,一時間看也看不過來,流連的眸光中只剩下驚嘆與敬佩,不敢相信這是工匠那雙巧手能夠造就的。
“沈姑娘,這都是陛下賞給你的,改日去謝恩吧。”安公公在一旁提醒道。
沈如霜聽了這話才将目光從花燈上挪開,客氣地應了一聲,命玉竹好生送他出去,直到安公公消失後才忽然間發覺這話不對勁。
蕭淩安好端端地給她送花燈做什麽?這對龍鳳看着也不像一兩日能夠做成的,應當是挪用了元宵節的花燈送來,難道僅僅因為她喜歡嗎?
她可不信蕭淩安會如此好心,白白将這麽好的東西給她。
沈如霜踱着步子思量了好一會兒,眼前再次閃過那盞被碾碎的兔子燈,憶起離開時同蕭淩安的争執,忽然間像是明白了什麽,眸中亮起的光芒緩緩微弱下去,從鼻腔裏傳出一聲冷笑。
想來是那盞兔子燈惹得她與蕭淩安不快,她當衆決然頂撞,蕭淩安才會開恩似的送來。
算不得哄她,倒像是想要折服她一樣,逼着她承認喜歡的東西是多麽拙劣可笑,而宮中又是如何精巧華美,好讓她繼續乖巧聽話、安分守己地待在他身邊。
可蕭淩安不明白,她喜歡的并非那盞兔子燈,也不是這些璀璨奪目的寶貝,更不稀罕任何獨一無二的賞賜。她想要的只是自由歡欣的日子,期望的是尋常夫妻間的那份敬重與恩愛。
她恍惚間想起那對圍在攤前的年輕夫妻,心底暗暗羨慕着。雖然他們買的花燈是最小最粗陋的,但若是她的夫君是個苦出身,願意用攢了一整年的銅錢給她買盞那樣的花燈,她同樣也會視若珍寶。
只可惜,蕭淩安分明擁有他人無法企及的東西,卻連最尋常的那份情意也給不了她。
夜空中飄起了小雪,細細碎碎地被北風吹得離散,灑落在狹小的庭院裏。沈如霜攏了攏披風,瓷白的小臉已然不見方才的驚喜與笑意,只剩下淡漠與失望,還有眼底冰一般的寒涼。
再次看向那對龍鳳時,也只覺得它們可憐,各自都那麽美好,卻被人強行捆綁糾纏在一起,困在深宮中自生自滅,此生不能翺翔於天看看凡塵俗世。
玉竹從外面匆忙趕回來,用雙手遮着風雪,望着滿院的花燈問道:“小姐,咱們把這些搬進屋裏吧?”
沈如霜淡淡掃了一眼庭院,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卻不見瑩潤清澈的眸中有分毫不舍,冷着聲音道:“不必了。”
“這是為何?難道不好看嗎?”玉竹疑惑不解地問道。
沈如霜不言,只是搖了搖頭便轉身離開,未曾再回頭看過一眼。
不是它們不好,而是太美太好,她配不上,也容不下、不想要。
殿門緊緊阖上,風雪在夜裏越下越大,狠狠砸在龍鳳花燈上,很快就熄滅了燈火,壓垮了骨架,淩亂狼狽地融入泥濘中。
作者有話說:
家人們,今天存稿箱忘記定時了,現在才發現QAQ
真的非常抱歉讓大家久等,評論區給大家發紅包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