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子嗣
蕭淩安緩緩轉過身,在黑夜中隔着段距離打量着沈如霜,眸中是近乎冷漠的茫然,甚至還帶着幾分質疑的意味。
他當然不會記得沈如霜的生辰。
且不說娶沈如霜只是無奈之舉、權宜之計,從前在王府的時候要收斂鋒芒,連豔麗些的衣衫首飾都不許穿戴,更別提操辦生辰禮了。
後來入主東宮,他忙得不可開交,一切瑣事能免則免,連骨肉至親都會忽視,更何況是沈如霜微不足道的生辰?
他只隐約記得在一個寒冬深夜,他料理完政事疲憊地回到東宮,沈如霜笑吟吟從膳房走出來,鼻尖額角沁出細密的薄汗,身上盡是竈房的煙火氣,手中端着兩只寬口瓷碗,清湯浸沒着細長如發、潔白若雪的面條。
她的眸子在雪夜中晶亮如星,興致勃勃地說這叫“銀絲面”,是江南尋常人家過生辰時必吃的食物,意味着長長久久,幸福美滿,可惜京城廚子做的不夠地道,她只好親自動手,盼着能夠與他一同吃上熱乎的。
他敷衍地嘗了一口,頓時就暗暗皺眉。
湯底寡淡無味,面條細軟柔滑,品相也無甚特別,根本不能和宮中的珍馐美馔相提并論,怎麽看都是登不上臺面的東西。
就像眼前的沈如霜,鬓發松松垮垮,衣袖高高挽起,臉頰上還蹭着一抹竈灰,清麗的笑容中帶着市井氣的質樸,哪裏有半點太子妃的樣子?
可這碗面在沈如霜眼裏卻像是絕世美味,不一會兒就吃的一幹二淨,連湯底都喝了大半。她欣喜又滿足地抹着唇角,似是分毫沒看出他的勉強,一再笑着勸道:
“夫君一定要吃完呀,這樣寓意才好呢!”
他在昏暗的燭光中攥緊了筷子,始終陰沉着臉,恨不得立刻摔了碗筷,無情嘲諷幾句再離開。但是礙于夫妻顏面,他不得不咬着牙根将這些心思壓下去,極慢極斯文地将面條吞下,冷冷掃過沈如霜嬌俏的笑顏。
當時他只記得那碗面難吃,全然忘了這是沈如霜的生辰。
見蕭淩安出神這麽久,沈如霜就已經知道了答案,嘴角泛上幾絲苦澀又無奈的笑,秀麗的眉眼低垂,掌心的絲帕被揉得皺皺巴巴。
或許方才看見蕭淩安愣怔的身影時,她就知道會是這般結果,只是她不甘心承認,非要自欺欺人地問出口,還帶着那麽點兒可笑的期待,不被戳破不肯罷休。
可現在她顧不上心間綿長的失落與難過,無論蕭淩安是否記得她的生辰,要緊的是用這件事兒留住他,今夜将誤會都解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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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霜揉了揉酸澀的鼻尖,很快收起面容上的落寂,擡眸時又純澈靈動如山間清泉,唇角揚起溫柔期盼的笑意,輕聲問道:
“陛下就當陪我提前過生辰,可好?”
寒風淩冽而過,吹動纖弱枯枝搖晃碰撞,松柏翠竹沙沙作響,在深夜裏格外扣動人心。薄霧籠罩在蕭淩安身側,朦胧得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覺得玄色衣角翩飛,寒涼得幾乎融進夜色裏。
過了許久,在沈如霜一顆心被寒意浸透、希望之光暗淡消沉時,蕭淩安極輕地應了一聲,不疾不徐地踱步至沈如霜身邊,一言不發地往偏殿走去。
她意外地松了一口氣,絲絲歡喜沖淡了些許寒意,可擡首凝視蕭淩安時,卻發現他始終神色淡薄,沾染着冰冷寒霜,仿佛要不情願地去處理一件公事,帶着居高臨下的施舍。
偏殿的燭火比平日裏要亮堂些,玉竹遠遠地看見兩道身影相伴而來,登時就笑彎了眉眼,打心眼裏替她的小姐高興,識趣地讓宮女們退下,将早就準備好的熱水擡進房內。
幾乎每個角落裏都燒着炭火,驅散着陰冷的地氣,偏殿比平常任何時候都要暖和許多,如同置身陽春三月。
這是沈如霜出門時特意關照的,還讓人預支下個月的炭火一并用上,當玉竹擔憂地問她現在用完了下個月怎麽辦時,她咬着唇沉默良久。
她只想着讓蕭淩安更舒适些,哪怕她知道蕭淩安極有可能不來,還是下意識把最好的留給他,仿佛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于積年歲月中刻在了骨子裏,反而總是忘記她自己。
殿門沉重地阖上,宮人們都退得遠遠的,沈如霜親自繞到屏風後面,探出柔夷般的手指試了試木桶中的水,又悉心地彎下腰添了兩瓢熱水,确認冷熱适宜後才出來幫蕭淩安寬衣解帶。
沉重的披風與外衫層層褪去,沈如霜環過蕭淩安的腰身,熟練地将腰帶解開,整整齊齊地擺在一旁,微涼的發絲掠過他的頸窩,纖長的指尖不經意劃過他的心口,感受到一陣輕微的顫動。
蕭淩安的胸膛如玉石般緊實又光滑,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之下,肌肉線條鮮明起伏,勾勒出寬肩窄腰與修長雙臂,較之衣冠整齊時的挺拔俊逸,更多了些鋒芒與力量。
沈如霜退後一小步,并不遮掩欣賞與打量的目光,臉上也不見害臊。她與蕭淩安本就是最為親密之人,雖然甚少有親密之舉,但每次都會暗暗贊嘆,忍不住多看幾眼。
可蕭淩安卻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如同被一個陌生人上下審視,煩躁與不悅霎時充斥心間,眉頭緊緊鎖住,沒給沈如霜一個好臉色就轉過了身,随着“嘩啦”的水聲隐于屏風後。
沈如霜只當是他臉皮薄,無奈地搖了搖頭,更衣後坐在桌邊歇息着。待到屏風後動靜漸小,她才拿了絲帕過去,細心地幫他擦背。
蕭淩安背後有很多傷疤,新傷舊傷縱橫交錯,全然不似心口那般白淨無暇,有的從肩胛一直延伸到腰背,乍一看讓人心驚肉跳。
從最低微的皇子到九五之尊,這一路極為兇險,腳下踏過的是屍山血海,走錯一步都會萬劫不複。每道傷疤都是一回死裏逃生,蕭淩安硬生生将這些苦痛與艱辛熬過去,才有如今的人人敬畏。
沈如霜陪着他一路走過來,甚至能清楚說出每道傷疤是何時留下,想起當時顫抖着雙手為他拭盡鮮血、小心上藥的情形,每每看到都不免心疼,手上的動作不覺地輕柔許多。
這回蕭淩安倒是不太抗拒,任由沈如霜柔軟細嫩的雙手撫過傷疤,還算受用地阖上了雙眸,濃密的睫毛被水汽打濕,一簇一簇地黏在一起,在玉白的肌膚上格外分明,投下淡淡的陰影。
“陛下,我不想留下沈芸,更無引薦之意。”沈如霜小心翼翼地開口,見蕭淩安并無反應,才繼續解釋道:
“她是賢太妃硬塞進偏殿的,除卻那些要溫柔賢惠的場面話,她還說我.......沒有子嗣。”
沈如霜後面的話說得有些遲疑,剛說完就埋下了頭,暗暗打量着蕭淩安的神色。
其實她并不急于求子,也不認同賢太妃所言。她相信只要緣分到了,子嗣自然就會出現在生命裏。再者她與蕭淩安結為夫妻不過二載,沒有也實屬正常,不曾覺得這是錯處。
可她當時拿不準蕭淩安的心意,畢竟從未與他提起過此事,若是與她心中所想相去甚遠,反而在賢太妃那兒落下把柄,所以才暫且妥協。
話音剛落,蕭淩安脊背一僵,倏忽間睜開了雙眸,漸漸湧起猜忌的陰雲,狂風刮過般翻湧堆積,沉沉地籠罩着劍眉星目,淩厲的目光如同泛着寒光的劍鋒,刺在沈如霜的身上。
她換了一件寬松的淺緋色細紗寝衣,透過薄薄的衣料可以隐約窺見玲珑有致的身段,可蕭淩安眸中卻看不出分毫欲念,愈發深沉似是萬丈寒淵。
沈家權傾朝野又有不軌之心,如今催促子嗣之事,其用心就很耐人尋味了。
“你很想要子嗣嗎?”蕭淩安淡淡瞥了沈如霜一眼,冷聲問道。
沈如霜低頭對上蕭淩安防備又森冷的眉眼,不明白為何他會突然變了臉色,一時間不敢出聲回應,緊張地思忖着他的問題。
其實她也不知子嗣究竟意味着什麽,只記得鄰家大姐姐嫁過來時,姐夫早出晚歸,對她尋常冷淡,極少看見夫妻溫存的畫面。直到大姐姐有了身孕,姐夫一改常态,每日圍着大姐姐轉悠,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裏。
後來大姐姐誕下嫡子,全家都很高興,姐夫與她更加恩愛了。等到孩子長大些,會跑會跳惹人疼愛,夕陽西下時會和大姐姐一起在巷口等姐夫回家。二人見了面相視一笑,一左一右拉着孩子的手,伴着絢爛晚霞走在青石板路上。
大抵是有了子嗣,所有的夫君都會更疼妻子些,會比從前更加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孩子也能将兩個人的心拴在一起,共同将日子和和美美地過下去。
思及此,沈如霜期待地點了點頭,朝着蕭淩安柔柔一笑道:
“那是自然,陛下......不想嗎?”
蕭淩安沒有回答,目光落在冒着騰騰白氣的水面上,墨發與高挺的鼻梁給臉頰覆上陰翳,遮蔽着眸中的幾分自嘲,浸沒在水下的指節被捏的“咯吱”作響。
他方才竟想從她口中聽到些不一樣的回答,現在想來真是無理又荒謬。沈如霜終究是沈家人,怎麽可能和他們不同?
從前他根本不會有這樣的心思,定是近日謀劃算計的事請太多,一時走神才會如此。
再次擡首時他已經将心緒收斂起來,面不改色地沉聲問道:
“那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沈如霜又被問住了,茫然地用手指撥弄着衣角,不斷卷起又展開,淺棕色的眼珠緩緩轉悠着,在燭光下映出琉璃般的光彩。
于她而言,只要是親生骨肉,無論男女都一樣喜歡。但她憶起兒時日子過得苦,母親一邊勞累地幹活一邊念叨,說她若是個男孩就好了,能夠幫忙劈柴生火,還能做苦力貼補家用,可惜她是個女子,又自幼生得嬌弱。
雖然孩子以後在宮中肯定衣食無憂,但由此可見還是男孩好養活,也更為活潑可愛,能夠打發宮中漫長落寂的光陰。
“我更希望是個男孩。”沈如霜堅定道,唇角不禁揚起一抹笑。
水汽氤氲,如霧似煙地隔在二人之間,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彼此面容。蕭淩安的眸中閃過危險的寒光,眼尾泛起些許紅色,眉眼間盡是諷刺與戲谑。
如若沈如霜真的誕下男孩,沈文清怕是要等不及将他從龍椅上扯下來,扶持那個小傀儡登上帝位,進而受萬民敬仰、掌控整個大梁。
他不可能讓此事發生,也會從源頭除去禍患。
蕭淩安一直沒接沈如霜的話,嘴角緊繃成一道線,俊秀深邃的面容上看不到期待與歡喜,只有越藏越深的心機與謀略,可隐約又像是被什麽羁絆一般,多了些幾不可查的複雜與糾纏。
待到浴桶中的水漸漸變涼時,蕭淩安才默默起身。
興許是提到了子嗣的事情,沈如霜心裏又懷揣着希冀了,秋水般的眸中盈滿歡欣,耐心地一點一點幫蕭淩安擦幹水珠,臉頰邊綻開兩個淺淺的酒窩。
水汽已經消失殆盡,蕭淩安這才看清沈如霜,第一回 仔細打量着她。
淺緋色的紗衣襯得她膚白似雪、墨發如瀑,沾染了水汽微微貼在身上,勾勒出起伏姣好的曲線,平添幾分未曾有過的嬌媚俏麗。衣帶束着盈盈一握的酥軟柳腰,正随着擦拭的動作輕輕擺動,衣領交叉垂落着,纖長白皙的頸一覽無餘。
落在他身上的每個動作都輕柔酥癢,蕭淩安喉嚨發澀,分明的喉結上下滾動,心間原本微弱的火苗在不知不覺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報複似的将腦海中理不清的盤算也燒了個幹淨。
自從發覺沈家的野心後,他就再也沒和沈如霜親近過,為的就是不與沈家有太多糾葛,更不想留下子嗣。
這半年多裏,他以為自己隐忍克制得很好,不會再去惦記她這樣一個江南鄉野來的女子。
可不知為何,他現在只想将沈如霜對沈家的關聯、對後位的幻想、對子嗣的渴望.......每樁每件都用暴雨沖刷幹淨,脫離利益糾纏的漩渦,将她的一切占為己有。
這個念頭近乎瘋狂,蕭淩安明知不可能,還是不管不顧地沉溺下去。
他随意披上寝衣,涼薄的指尖稍一用力就挑起了沈如霜尖尖的下颌,嗓音似水般溫柔,聲聲誘哄道:
“其實你心裏有朕,對嗎?”
沈如霜蹙眉望着蕭淩安,覺得這句話問得莫名其妙,但還是乖順地點了點頭。
還未等她出聲,兩片薄唇就猝不及防地将所有聲音堵在了喉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