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誤會
時近正午,冬日淺淡的陽光才有了些許暖意,透過禦書房的镂花窗照進來,落在鋪陳開的宣紙上。
蕭淩安稍稍挽起衣袖,露出一截凝雪皓腕,泛着淡藍的經脈纏繞在指骨間,沉穩有力地執着狼毫揮灑濃墨,蒼勁地寫下一長串名錄,力道滲透紙背。
每寫下一個名字,他眸中的光就亮了一分,唇角的笑意愈發心悅,仿佛高高在上的閻羅判官,彈指間就判定座下之人的生死。
這些人是最後一批清剿的叛黨,亦是藏得最深,他費盡心力搜捕一個多月,終于将他們全部挖了出來,沒有一個漏網之魚。
從今往後,再也無人能撼動他的地位,剩下的只要處置朝中居功自傲的權臣便好,例如——沈家。
但這些與叛黨相比易如反掌,缺的只是一個适當的時機。
蕭淩安心情頗佳地擱下狼毫,正想吩咐傳膳,安公公卻先一步走上前來,道:
“陛下,沈姑娘請您去偏殿用午膳,說是有極為重要的事情與陛下商議。”
他剛收回的手在空中一滞,沒聽到般悉心整理着衣袖的褶皺處,緊閉着薄唇久未出聲,方才的笑意在不覺間已經一寸寸斂盡,眸中泛起冷漠與輕蔑。
從前在東宮時,沈如霜好幾回用“極為重要”之事請他過去,到頭來不過是下人們争奪賞錢,吵嚷動手之類,立些規矩就能解決。
到底只是個江南鄉野來的女子,這點瑣事都會慌張無措,竟然鬧到了不得不請他去收場的地步。當時他正忙着清理幾個皇兄的餘黨,根本不想在這種事兒上分心,每回都是強壓着性子。
不過今日他心情尚好,就當陪着沈如霜再演幾場戲,讓安公公下去備馬。
偏殿門前,沈如霜披着一身如意雲紋鬥篷久久伫立,瓷白的肌膚似是要和冰雪融為一體,寒氣在長睫上凝結成細小的水珠,遠遠看去亮晶晶的,閃着楚楚動人的光彩。
可這張标致精巧的小臉卻布滿苦惱與不安,時不時踮起腳尖眺望着遠方。
從前,蕭淩安入主東宮後就日漸繁忙起來,雖然同住一宮之中,但時常十天半個月都見不着一面。
為了能讓蕭淩安多來幾回,她偶爾縱着下人們胡鬧,着人添油加醋地傳到他耳朵裏,再故作束手無策之态,扯着借口多留他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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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法子很有效用,每一回蕭淩安都會及時趕來,步履匆匆地揚起院子裏的塵土,衣角也被疾行的風吹動着,翩飛的影子映在地面上。
那時沈如霜心裏甜絲絲地想,她的夫君到底還是心疼她的,不舍得她被下人糾纏欺負,才會丢下手頭上的事情來護着她,平日是因為太忙才會冷落罷了。
所以當她近日積了滿心的疑惑與忐忑時,才不得不用這個法子引蕭淩安來當面問一問。
不遠處行來金頂紅綢的馬車,沈如霜心中松了一口氣,唇角綻開一抹笑,三兩步就迎了上去,聽到安公公輕咳一聲才後知後覺的行禮,纖細白嫩的手指絞動着絲帕。
蕭淩安一言不發地下了馬車,墨色刻絲鶴氅襯得身姿愈發挺拔俊秀,脊梁如雪松般立成一條筆直的線。他深邃的眸光淺淡掃了一眼冷清的偏殿,劍眉微微挑起,似是有些意外。
以前都是雞飛狗跳的情形,這次倒是格外安靜,只有沈如霜一人孤零零候着,身形單薄嬌弱,好似一陣北風就能吹走。
“究竟是何事?”蕭淩安并不想費神去猜她的心思,聲音中透着不耐。
沈如霜驀然擡起瑩潤雙眸,眼睫随着動作輕輕顫動,将蕭淩安的每一分神色刻進心裏,抿了胭脂的唇瓣張開又阖上,發髻上的絹花被風吹得瑟瑟發抖。
其實她本想問清沈芸之事,蕭淩安機敏謹慎,耳目遍布後宮,定然明白賢太妃的用意,可他為何又要視若無睹呢?
若是默許了賢太妃的所作所為,那她這個尚且沒位分的結發妻又算是什麽?
沈如霜有太多酸澀的話要倒出來,可觸及蕭淩安的目光時,只看到了漠然與不解,更無心虛與愧疚,仿佛在質問為何要唐突地騙他過來。
這倒是讓她愈發迷茫無措,不禁懷疑莫不是她自個兒思慮過多,想岔了錯怪蕭淩安。
“陛下,先用膳吧。”沈如霜暫且穩住心緒,保持着嘴角柔婉的笑,與蕭淩安一同進了屋。
偏殿的小廚房不能和禦膳房相提并論,桌上一片素淨清淡,為數不多的葷腥也品相難看,蕭淩安僅瞥了一眼就皺起了眉,不情願地坐在桌邊。
他的目光從每一道菜上掃過,好不容易發現一盤清炒蝦仁,緊實白淨的蝦球與辣椒爆炒後散發着陣陣香氣,鮮美又不失清爽,看着還算不錯。
蕭淩安剛拿起筷子準備夾起,卻忽然間停滞在半空中,最終陰沉着臉放下。
這道菜裏有蒜蓉,這是他最不喜歡的東西。
沈如霜發覺了蕭淩安的異樣,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問題所在,趕忙将盤子端到一邊,利落地用筷子挑着蒜蓉,內疚道:
“偏殿的廚子不知陛下忌口,也是我一時疏忽沒有關照,不過陛下稍等便好,一會兒就會全部挑幹淨的,一會兒就好.......”
沈如霜埋頭專注挑着,手上的動作越來越快,時不時用餘光打量着蕭淩安的臉色,額角緊張地滲出細密冷汗,生怕他一不高興就離開了。
不過片刻功夫,沈如霜就将蒜蓉盡數歸到一旁的小碟中,陪着笑将盤子重新推到蕭淩安面前。
她挑得确實幹淨,沒有一粒蒜蓉殘留在盤子裏,可蕭淩安看着她手中沾滿汁水的筷子,以及被扒拉得十分淩亂的蝦仁,再也沒有半分食欲。
他冷着臉直起身子,輕拍堆疊在一起的衣擺,矜貴地用錦帕擦拭着漢白玉般修長白皙的五指,全然無視沈如霜滿是期待的目光,居高臨下地質問道:
“朕再問最後一次,究竟有何事?”
沈如霜眸中星星點點的光緩緩黯淡下去,最終歸于灰塵般蒼白無力,她垂首斂着眉眼,逃避着不敢直視蕭淩安的眼眸,青白地指節攥緊衣袂,下定決心般咬牙道:
“我、我只是想問問陛下......”
“陛下,臣女泡了一壺好茶給您潤嗓。”
還未等沈如霜将心中沉積的疑惑說出口,沈芸就恰到好處地出現在門口,猝不及防地打斷了二人的對話。
只見她一身藕粉繡月留仙裙,娉婷地背光立于中央,脂粉抹的勻稱白淨,一看便是早就精心裝扮過。
蕭淩安絲毫不為所動,卻倏忽間像是聯想到什麽似的,眸中凝結起層層寒霜,劍鋒般銳利狠絕的目光刺在沈如霜身上,泛上煩躁與嘲諷,意味深長道:
“這便是你讓朕來的緣由?就這麽想引薦你妹妹嗎?”
他早就知道沈家送嫡女進宮是別有用心,但無端處置又太過刻意,反而打草驚蛇,所以只要不在他眼前晃悠,他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沒想到沈家得寸進尺,沈如霜竟然用如此拙劣的辦法來讓他見沈芸,虧他起初還縱容她的把戲,開恩來偏殿見她。
這皇宮是他蕭淩安的,不是沈家的,何時容得下他們這般放肆?非要把後宮塞滿了沈家人才肯罷休嗎?
聞言,寒意蔓延着爬上沈如霜的脊背,不可抵擋地滲入骨髓,她未曾想到蕭淩安會這般誤會,蒼白的面容上盡是錯愕,慌張辯解道:
“不......不是!我絕無此意......”
可蕭淩安根本聽不進她無用的解釋,踱步至沈芸身前,骨節分明的手端起茶盞,毫不留情地将滾燙的茶水盡數潑在一旁的冰雪上。
伴随着一陣“滋滋”聲,凍得堅實的寒冰瞬間大片融化,雪水流淌至沈芸的腳邊,沾濕了她的鞋襪。
蕭淩安随手将茶盞丢在地上,精美的冰青梅花盞粉身碎骨,清脆的碎裂聲讓人膽戰心驚,沈芸吓得直哆嗦,“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安公公立刻會意,帶着人将沈芸拉了下去,再也不會讓她出現在皇宮裏。
求饒之聲越來越遠,最終消散在寒風中,偏殿靜悄悄的,徒留蕭淩安與沈如霜面面相觑,連緊張起伏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沈如霜按捺不住地起身,快步行至蕭淩安身旁,有千言萬語想要說給他聽,可真的張了口,卻發現腦海淩亂如麻,不知從何說起,終究是抿了抿唇瓣,輕嘆一聲低下頭。
蕭淩安此舉雖然出乎意料,但也解了她心中疑慮,看來她的夫君還是和從前一般清心寡欲,不必擔心會對別人動心。
她心裏松了一口氣,甚至還暗暗生出幾分酸澀的歡喜。
可蕭淩安對她的誤會實在太深,且極少如此動氣,現在定然聽不進她的任何話。若是強行分辨,恐怕只會火上澆油,更難解釋清楚,只能等他平靜些再另想辦法。
見沈如霜低眉順眼的模樣,蕭淩安非但沒舒暢些,反倒從心底生出一股無名的惱火,不可抑制地朝着心尖灼燒。
他迅疾地轉過身,雙指緊緊捏住沈如霜的下颌,剎那間收緊了力度,腕間的青筋道道分明,目光中似是有兩團跳動的火焰,唇邊勾起森冷的笑意,聲音幾不可查地有些發顫道:
“你就這麽樂意讓朕見別的女人嗎?”
他向來知道沈家貪慕權勢,可正如周恒之所言,或許沈如霜還是有些不同。
興許是與她共枕總是安穩些,興許是偶爾莫名其妙地縱容她,最起碼......她喚了他這麽久的“夫君”。
盡管他總覺得這個稱呼有失體統,原先還因此責備過她,但聽多了卻也習以為常,任由她這麽喚着,有時還莫名覺得順耳。
沒想到沈如霜為了掌控宮中權勢,會如此輕易地将沈芸推到他面前。
這種滋味不同于對沈家單刀直入的恨意與忌憚,更像是一根軟刺紮在心間,在不經意間隐隐作痛,卻又纏繞着皮肉無法取出,只能任由着它越陷越深。
沈如霜吃痛地掙紮着,試圖擺脫蕭淩安的禁锢,雙頰因用力泛上淺淡的紅暈,眸中皆是驚懼與慌亂。可她越是掙紮,蕭淩安的力道就越大,如同要将她的骨骼捏碎,只能含着淚道:
“我......我将陛下當做夫君,不會容得下別人......”
“最好如此。”蕭淩安聽到了滿意的答案,這才漸漸松了力道,臉色稍稍緩和了些,不悅地拂袖而去。
沈如霜渾身都脫了力氣,跌坐在冰冷堅硬的地上,臉頰上還留着兩道紅痕,望着蕭淩安的背影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