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承諾
得了蕭淩安的意思,所有宮人都不敢怠慢,進進出出地為沈如霜沐浴更衣,太醫也仔細診斷一番,親自熬了藥給沈如霜喂下去,直到她的手腳漸漸暖和起來,才安心地行禮告退。
夜幕沉沉落下,寝殿的蠟燭熄了大半,忽明忽暗地籠罩着層層紗幔後的身影。
沈如霜雙眸緊閉,凝脂般的肌膚柔軟細滑,盡管面容上的血色褪盡,唇瓣遍布幹紋,也實在難掩姝色。墨發如綢緞般散落堆疊在軟枕上,襯得臉龐愈發精致小巧,如同描摹在畫上的美人。
忽然間,她似是在夢中受了驚吓,眉尖痛苦地糾纏在一起,急促地張口喘息着,下意識側過身揪住蕭淩安的領口,呓語道:
“我、我沒做錯......”
絲絲清甜的體香鑽入蕭淩安的鼻翼,熟悉又陌生,讓他剎那間有些發愣,本想推開沈如霜的手凝滞在半空中,最終無聲落在她腰側。
暖意在二人緊貼的心口間交融,慢慢流入骨血中,如同羽毛撫過心間的傷口,莫明地心安與慰藉。
蕭淩安望着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目光浸透了夜色般深沉,空蕩飄忽的心卻緩緩落了下來。
從很久以前開始,他最讨厭的就是雪天。一到大雪紛飛的日子,便會整夜噩夢纏身,冷汗打濕後背,睡不得一個安穩覺。
興許是因為幼時,阿娘時常在冰天雪地無端用藤條抽打他,罵他是個孽障,鮮血融冰成水,染紅了一大片雪地。
又興許是在他歷經艱苦登上他太子之位時,阿娘難得地笑了,卻溫柔又殘忍道:“宇兒也懂事了,你把皇位讓給他,輔政幾年就隐退吧。”
他自小疼愛的幼弟,白日笑着送他饴糖,深夜就舉起匕首想要紮入他心口,面容扭曲又猙獰,咯咯笑道:
“哥哥,只要你死了,一切就都是我的!阿娘也就只有我一個兒子了......”
後來他才發覺,連那饴糖中也下了劇毒。
也是在這樣的雪天,幼弟的鮮血沾滿雙手,阿娘瘋了一般将他當做仇敵,皆因他親手了結了這一切。
後來,縱使他費盡心機向上爬,站在了所有人都必須仰視的地方,這些往事還是像夢魇一樣糾纏着,仿佛上天對他的懲罰,深入骨髓地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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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個不知名的夜晚,沈如霜主動鑽入了他的被褥,溫暖柔軟地倚在他冰冷的身上,清甜香氣伴他入夢,竟是難得地安穩踏實。
看來她也不是全然無用,若是留在身邊暖榻,倒也不是不可。
蕭淩安寒涼的指尖撫上沈如霜的臉頰,順着清晰的下颌線緩緩滑下去,如同撫摸着一具完美無瑕的人偶,勾起唇角道:
“只要你乖乖聽話,朕可以考慮給你一個位分。”
他的聲音很輕,可沈如霜似乎還是聽到了,眉心猛地一跳,猶疑地擡起了眼簾,葡萄般晶亮水靈的眸子裏,蒙着一層茫然無措的霧氣。
四目相對,她看到了蕭淩安眸中的玩味。
“只不過,有些不該有的心思,你不許想。”蕭淩安修長的拇指移到沈如霜的唇瓣上,帶着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蹭得幹裂的傷口隐隐作痛,玩味中帶上了幾分警告。
沈如霜喉嚨幹澀,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腦子裏更是一片混沌淩亂,只能默默地凝視着他。
可蕭淩安并不在乎她的回應,說罷就兀自閉上了雙眸,不一會兒就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沈如霜将方才的幾句話記在心裏,細嚼慢咽般品味着,愈發不解蕭淩安的意思。
難道他是為了位分生氣嗎?可她全心全意待蕭淩安,在乎的從來不是富貴權勢,而是夫君的一片心意,想名正言順地伴他身側。
她是蕭淩安的結發妻,一起熬過了最艱辛的日子,就算想要母儀天下,又何錯之有?除非......
“夫君,你是否和賢太妃想的一樣?”沈如霜顫聲問道。
一樣看不起她的出身,一樣厭棄她的執拗,一樣猜忌她的真心......
蕭淩安側身躺着,刀刻般俊秀的眉眼被烏發遮了大半,睡熟了似的沒有動靜,只有鴉羽般的眼睫稍稍顫動,大抵是冷風從窗縫鑽進來的緣故。
沈如霜始終沒等到回應。
明日一早,沈如霜受罰的事情就傳了出去。
原本就無人在意她,大多是将她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嘲笑幾句就過去了,可落在有些人的耳朵裏,卻算是件不小的喜事。
賢太妃正小口品着晶瑩剔透的金絲燕窩,還未吃完就放下了調羹,矜持地用錦帕拭着嘴角,幸災樂禍的笑意藏也藏不住,眸光閃爍道:
“本宮還以為陛下多疼她呢,那日竟算好時辰趕來救場。現在看來,她不過還是一枚棋子,用過随手便丢棄了。”
“可不是嗎?娘娘畢竟是尊長,她不識禮數沖撞了您,陛下為了挽回些顏面才會護着她,這不轉頭就下手這般重?看來是沒多少情分的......”宮女附和道。
這番話正合賢太妃的心意,她心情頗佳地扶着檀木小桌起身,踱步至窗邊一盆開得正好的菊花前,随手擺弄道:
“沈如霜出身卑賤不識擡舉,本宮也懶得理會她,沈家有的是好姑娘,到時候本宮多加教導,保管什麽事兒都服服帖帖,日子還是和從前一樣好過。”
“娘娘的意思是......”
“沈家的嫡出女兒也到二八之年了吧?”賢太妃意味深長地瞥了宮女一眼。
“是啊,前陣子诰命夫人進宮,奴婢還聽說沈大夫人抱怨自己女兒命不好,當初讓沈如霜占得先機嫁給陛下,不然現在登上後位的就是她的芸兒了。”
賢太妃聽後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心中已然有了思量,搖着藕色菊紋團扇倚在窗邊,道:
“那就讓她把沈芸帶進宮吧,本宮也想見見。”
往後的幾日裏,沈如霜一直在偏殿喝藥調理,閑來無事翻翻陳年的賬簿打發時光,看到昏昏欲睡之時就倒頭睡去,慢慢地也不經常想蕭淩安說過的那些話了。
太醫說她體內寒氣郁結,幸好她年紀輕氣血旺,幼時生病請不起郎中時,都是硬生生扛過來的,所以現在吃幾副藥也好了大半。
冬日午後,陽光暖融融地穿過稀疏的枝丫,傾斜着瀉入院子裏,給凍結實的冰雪都覆上了一層柔和的金光。沈如霜裹着兔毛錦繡雙蝶披風,抱着暖手小爐沐浴在陽光裏。
“小姐!”玉竹慌張地跑進來,三兩下打發走周圍的宮女,才悄悄貼在沈如霜耳邊道:
“聽說二小姐進宮了,已經在賢太妃那兒住了好幾日,瞞得嚴嚴實實的。還打發人去請了陛下好幾回呢,這是何意呀?”
沈如霜驀然回首,雙手乏力地一松,暖手小爐墜落在腿間,傾倒出的炭火險些燒在衣衫上,幸好她眼疾手快地堪堪接住,燙紅了指尖一片皮膚,灼熱得生疼。
她緩緩地蜷起手指,低下頭輕輕吹着氣,眉眼間染上幾分寒霜。
還能有什麽意思?賢太妃選中之人偏偏是她的妹妹,還費盡心機隐瞞這麽久,這不明擺着是要塞人嗎?只不過這種事賢太妃終究做不了主,還是要看蕭淩安的意思。
沈如霜不敢想如果沈芸真的留在宮裏,自己又會是怎樣的境地,一顆心仿佛被懸在斷崖上般忐忑不安,寒風刺痛得近乎麻木。
若是在從前,她根本不擔心會有這樣的荒唐事兒,她的夫君生性淡漠、為人端方,除了她以外,不會多看其他女子一眼,怎麽可能容得下沈芸呢?
可不知為何,自從那回在養心殿罰跪後,沈如霜總覺得蕭淩安與從前不同了,心中不可抑制地泛起擔憂與心虛,小心翼翼問道:
“陛下......見她了嗎?”
“不曾見過。”玉竹說得斬釘截鐵,試圖給沈如霜帶來幾分安慰,又拿不準地補充道:
“奴婢不知陛下是否知曉二小姐進宮之事?不知便罷了,若是心知肚明卻視若無睹,這又是何意呢?”
沈如霜深吸一口涼氣,張了口卻不知如何為蕭淩安辯解,這才心驚地發覺她早就摸不清蕭淩安的心思,連一句說服自己的話都說不出來。
二人就這樣靜默着,寒氣在枝頭凝結成冰。
“小姐,夏姑姑帶着二小姐來了!”一個宮女小跑着走進偏殿,揚起了聲音道。
“她們來這兒做什麽?”玉竹瞬間就拉下了臉,剛想吩咐宮女将人打發走,擡頭卻看見那兩人已經暢通無阻地站在了院子裏,直挺挺地立着。
夏姑姑是賢太妃的貼身女官,跟着賢太妃協理後宮數十載,所有人都敬她三分,皆是唯唯諾諾地退後,給她們騰出了地方。
“沈姑娘安好,奴婢奉太妃之命将二小姐送到您這兒,還望您多多提點。”夏姑姑彎腰草草行禮,朗聲道。
沈如霜面色沉靜,深深的眸中看不出愠色,攏了攏披風端坐在上方,目光掃過她們時不禁勾起冷笑。
賢太妃請不來陛下,竟然想着借她之手來讓沈芸靠近蕭淩安,這樣的手段也太沒臉沒皮了些,她又怎麽可能将自己的夫君推給別人?
見她久久不答應,夏姑姑像是早就料到一般,低下頭一口氣說道:
“太妃說了,沈姑娘既然是陛下的結發妻,就應該賢良淑德、寬容大度,二小姐本就是親妹妹,住幾天又何妨?更何況您嫁給陛下近二載,至今并未有子嗣......”
她這話說的滴水不漏,又将“子嗣”說得格外重,把沈如霜準備好的一番說辭全部堵住了。
沈如霜攥緊了掌心,泛白的指尖嵌入細嫩的肉裏,刻下刺目的紅痕也未曾感受到疼痛,眸光掠過夏姑姑的頭頂,落在她身後的沈芸身上。
只見她亭亭玉立于冰雪間,遙遙一看便知是大家閨秀,客氣地沖着她颔首。
沈如霜錯開了目光,凝視着被積雪壓垮的枯枝,恍惚間憶起蕭淩安入主東宮時,高門大戶争相想将自家女兒塞過來,她輾轉反側好幾晚,終于惴惴不安地問起了這件事。
那時,蕭淩安點着一盞燭燈,蘸着夜色翻看書卷寫批注,聽了她的話後筆尖都未曾停頓,卻道:
“我此生只有你一個妻。”
作者有話說:
放心!男主雖然狗,但他是皇家男德學院的優秀畢業生,或許這也是他唯一的優點了(手動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