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雁西抿了抿唇,轉身扒開了包袱,挪出褥子,于裏面翻找了一番,撿出些瓶瓶罐罐,打量一遍,松了口氣。
許是這樣的責罰從前時有過不少,所以不管是外傷的膏藥,退熱去寒之藥全皆備了個齊全,且瓶上小字注解周全,倒也省得雁西去猜是用作何等症狀之藥。
時雁西将需服用之藥挑出,遞向蕭雲谏。
蕭雲谏也怕雁西使壞,辨也不辯一二,接過就送進嘴裏,借着雁西遞過的水囊服送而下。
藥入喉腹,他低喘着,将水囊放下,臉上因動作而扯痛露出的猙獰,無力掩飾的露于雁西跟前,可很快,他就背過身去,似乎不願讓雁西瞧見他狼狽的神态。
可下一秒,又驚然想起,他背上的傷更加猙獰駭人,連忙又轉了回來,如此折騰,痛上加痛,撕心裂肺,無力以繼的再度跌落于地,身體劇烈起伏,顯然是痛極了。
這種混亂的參差,出現在蕭雲谏的身上,倒是給他增了一分人間煙火。
時雁西搖了搖頭,取一盞燭火落地,拿了傷藥,撿了水囊,到蕭雲谏跟前。
“蕭大人,還是莫要再折騰,你背上的鞭傷一直未處理,血漬幹枯,已經将衣服粘黏上了,再亂來,這傷可就不容易好了。”
“是我着相了,只是怕要吓到雁西了。”蕭雲谏掙紮着,坐起身來,苦笑着背過臉去。
“這算不得什麽,阿策出城剿匪,常有受傷之時,也皆是由我來處理的。”雁西取了白燭,細細打量一番蕭雲谏背上的鞭痕,血衣痂連,她只能挑了剪子,将蕭雲谏背上的衣物剪開,只留下痂連在傷處的布料。
一些鞭傷處,更是因為剛才的動作,已經崩開,血跡緩流而下。
“蕭大人,你且忍耐些。”雁西換了水囊,丢下一句,便毫不猶豫的将水淋了布料上,待布料濕透,這才緩慢揭下。
雖不是生揭,可肉痂相離,亦是疼的蕭雲谏渾身抑制不住的顫抖不已,他咬緊了牙關,可悶疼之聲,仍止不住宣于口,“啊…嗯…”聲不止,汗珠兒更是眼瞧着冒于肌體之外。
雁西揭一處,就将傷藥抖撒一處,待将所有鞭處,都處理妥當,也是累的輕籲了一口氣,而蕭雲谏更是整個人就像是在水裏撈出來的一樣,顯然是吃足大苦頭了。
時雁西揚手一撈,将散在包袱裏的外袍子扯過,甩開披在了蕭雲谏身上,身襯着衣,抖抖索索,倒是有些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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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開身來,将物件收斂撿拾了一番,時雁西這才劃拉過來一蒲團,團坐于上,看着蕭雲谏鬓發淋漓,隐忍痛意的模樣,遲疑着,伸手遞過一手絹,想了想還是開了口,“蕭大人你雖對我爹起了誓,但也大可不必為我做到這般地步。”
蕭雲谏顫着手,接過手絹,擦拭着鬓間汗漬,微喘間未并應承雁西的話。
“那梁致已知你将我帶回的蜀京,入了侯府,他定然以為你會留住我,所以我現在悄然離開,也并不會引起梁致的注意,如此以來,你既不用違抗爹娘的意思,我也不會再因梁致擔驚受怕。”
雁西娓娓道來,卻是越發覺得,就是這個理,反正明年大兄就要上京來參加科考,我就擇個偏遠僻靜之處謀生活。等大兄考中進士,得了功名,到陛下跟前求一求,想來那梁致就不會在為難于她。
都到了這個時候,難不成他還留她不住?
蕭雲谏握着手絹的指骨緊收,虛弱的笑意彰顯于面上,他擡起另一只手,伸向雁西,似要觸碰她的面頰,可在臨近之際,還不等雁西後退,他已怯然收手,唯恐吓到雁西一樣。
他輕笑,他微咳,語氣虛弱,又飽含堅定,“雁西當真以為,我願娶你,只是因為對你爹娘的承諾?”
這驟然而起的正經姿态,讓雁西心中一怵,她驚疑不定的望着蕭雲谏,不太确定道,“難道,不是嗎?”
“不是!”蕭雲谏一口斷言,他凝望着雁西,眸中的情意,再也不需要隐忍藏匿,那溺水癡情,盯的雁西整個人都不自在了起來。
她手撐着地,慢慢的後退,試圖拉開與蕭雲谏的距離。
蕭雲谏看破,卻不說破,他寵溺望着雁西,目光悠遠,似穿透她,遙望記憶遠方。
“你信嗎?第一次見面,你騎在牆頭,僅一眼,便已銘刻于我心,自此難忘。只是那時你已有婚約在身,君子不奪人所愛,我便只能緘默不言。喻家的生死根本就不值得我景國府與梁致為敵,我之所以願意出手,只是不想讓你傷懷哭泣。”
蕭雲谏說到此,頓了一下,他眼神微微躲閃,言語間似染上幾分羞澀,“我一貫自持,那日的酒,若非是你,我又怎麽會扛不住,而……”
他言語含糊,說詞并未言盡,可意思已是不言而喻,他相信雁西聽的明白。
“我說娶你,只是因為我想娶你,僅此而已,與其他一切無關。雁西,我知道你還恨着我,但我還是想問,可否給我一個證明的機會,若能娶你,此生定不相負。”
雁西太過于震撼,震撼到一時間全然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她以為,蕭雲谏是因視兄長為知己,兄長之請,不好推诿,這才答應相幫。
她以為,蕭雲谏說要娶她,只不過是礙于她的清白,爹娘的承諾。
如今,蕭雲谏将一切攤呈在自己眼前,她如何消化,又該如何接受。
“那個…許莓她們還在外面等我,我先回去了。”時雁西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她全然不敢再看蕭雲谏半眼,就像是被束了手腳,慌張忙亂,連連後退,一直退到門口,反身便試圖開門而去。
可是……,門一拉,銅鎖铛铛聲起,顯然已經被人從外面給鎖住了。
“蕭大人,這?”時雁西慌了神,她背抵着門,對向蕭雲谏,極力鎮定。
“是我疏忽,忘了提醒,宗祠的門每到一更就會上鎖,五更才能開啓。”蕭雲谏歉疚的向雁西解釋,可其實從一開始雁西進了這祠堂,他就沒想過讓其離開。
這,這可真真倒了大黴。雁西在心中抱怨着,卻也是無計可施,她環顧宗祠四周,最後從供桌下翻出一棄用的燭臺,攥在手心裏,這才安心了些。
看着雁西這等警惕自己的模樣,蕭雲谏低笑兩聲,卻又扯到傷處,笑意瞬間化苦,“雁西放心,我如今清醒分明,只要你不願,我便不會動你半根手指。”
說是如此,可雁西吃虧在前,又怎麽會輕信蕭雲谏,她不應不答,拖了蒲團于角落處,倚牆背靠,懷抱燭臺,視線只盯蕭雲谏。
蕭雲谏見此,知曉再怎麽勸說也是無用,便不在多話,凝神閉目,以做休憩。
夜漫漫本就長,更因有蕭雲谏在,雁西越發覺得秒秒難過,刻刻難熬。
就在雁西快要支撐不住,眼皮直直下墜之際,‘咚’一聲重物落地,雁西猛然睜開眼睛,攥緊了手中的燭臺,倏的站起身來,定眼瞧去,就看到蕭雲谏倒在地上,整個人蜷縮在一處,嘴裏含糊不清的唠叨着什麽,只是隔的太遠,以至于雁西有些聽不真切。
雁西舒了口氣,定了定神,才挪步上前,走到近處,終于聽清了蕭雲谏的呢喃。
“冷,好冷,好冷。”蕭雲谏的眼緊閉着,雖已經蜷縮在了一處,可身體肉眼可見的顫抖不止。
雁西俯身探額,一觸便回,只覺蕭雲谏額上溫度,冰冷的不似常人。
這是熱後起的寒症,雁西心中一驚,目光落在遺落旁側的褥子上,想來這也是為了此刻準備,雁西堆抱裹于蕭雲谏身上。
可即便于此,蕭雲谏依然是瑟瑟發抖不止。
雁西無措,也是無計可施。
她不敢靠的太近,因為此刻蕭雲谏顯然已經不太清醒,既不太清醒,便有太多不确定。
雁西遠遠的瞧着,瞧着,一刻之後,蕭雲谏終是止了哆嗦,發鬓間,滲出汗珠,嘴裏的呢喃的又改為呼熱。
雁西又忙将褥子掀開,她雖然知曉,發汗之際,需要将汗漬擦幹,已防熱汗生冷,再起寒顫,可她與蕭雲谏關系可沒到這種境地。
她眼瞧着蕭雲谏發汗,再生寒顫,續而發汗,又生寒顫,她蓋被,掀背,再蓋被,如此反複折騰,直至三更天時,蕭雲谏這算徹底安寧下來。
可這已是将雁西累極,她揉了揉肩,退于角落蒲團,總算是得以瞌目休憩一會兒。
許是折騰的過了,雁西終于抵擋不住瞌睡之意,沉然酣睡。
酣睡之中,她手中燭臺滾然于地之際,睡态安穩的蕭雲谏,于此時,睜開雙眸。他掀開被褥,坐身而來,然後起身,走到雁西跟前蹲下。
他此刻肆無忌憚的打量着時雁西的睡顏,擡手撫摸時雁西的頰側,也沒有忌憚,凝望的眼眸中複雜閃現。
他二十三載歲月,傾心一人,因其種種,隐于心底,未曾于人前昭顯人前半分,人人皆道他不懂情,可不知,他最能摸懂人心弱點,逐個攻破。
他以為他看破了雁西的心軟,才定下苦肉之計,想以此博得時雁西的同情,借以親近,破除心中芥蒂。
蜀京閨閣間那些争風吃醋的小把戲,他撚熟于心,只當世間女子,若跟前有人身種情藥,便會以身相許;若跟前有人寒抖不止,便會以身喂暖。
從未想過,有人會逃,還會袖手旁觀。
時雁西雖有心軟,卻又心硬如斯。
與鞠衣形貌相似,這心,怕是極不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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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時雁西對蕭雲谏的心路歷程:她不知道這背後的一切都是蕭雲谏算計的,她只知道蕭雲谏是為了救喻策,遭人暗算才占了她的身子。理性上她不應該怪蕭雲谏,但是情感上,她過不了自己這一關,所以她現在對蕭雲谏的情感是複雜的,有厭惡但也夾雜了感激,所以很多時候不知道該怎麽面對蕭雲谏。她又是很容易心軟的,蕭雲谏就是吃準了這個,在時雁西跟前扮可憐。
身份上,她雖說只是一個教習之女,但小被嬌寵着長大,又生得好看,乖巧靈動,很招人喜歡,敢拔知州的胡子,在大儒身邊撒嬌,還可以在軍營裏撒野,在羊城上幾乎是橫着走的。她第一次到蜀京,第一次入侯府,也沒有人提點過,雖然知道都是大官,但并沒有多少畏懼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