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點點星(20)
口口聲聲要他下去的人, 像藤蘿一樣地纏着他。孫施惠腕上的表沒摘,瞥一眼時刻,狠心出來了。
他和她任性厮鬧一場, 最後還揶揄汪鹽,“口非心也非。”
汪鹽像被抽走一口氣,臉埋在羽絨枕芯裏,忽然扭頭來, “我還約了一個面試的。”她拖他腕表看時間, 完了,什麽都來不及了。
孫施惠說,打平了。他談判遲到了, 她面試放鴿子了。
汪鹽一身通勤套裝,眼下皺巴巴地, 被他折騰的,已然不能細看了。
床畔的人也好不到哪裏去,他雖說換了一身,但多少弄皺了些,也沾上了些。起身去系領帶、拾外套,外頭的手機又轟炸了一遍。
最後一通直接打進了座機,孫施惠揿地免提聽的,秘書姐姐在那頭壓低着嗓子,但是咬牙切齒得很, “孫施惠, 你再不過來, 咱們趁早散夥!”
某人拿腰帶穿西褲絆扣的動靜, 輕微, 但電話兩頭都靜谧得很, 想不聽懂都難。唐秘書氣得高血壓要犯了,孫施惠還在這裏怪她,“你好好說話,我他媽開着免提呢,你說岔了,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秘書姐姐已婚,孩子都七八歲了,有這個閑心陪小孫叽歪這些呢。說她就是說岔了,也是他活該。哄不好老婆的男人,全是活該。
她再問小孫,“你還要幾分鐘,啊?”
“行了,就下來了。催命,你就不該姓唐,姓催最合适!”
揿了秘書的電話,孫施惠專心要下樓,他過來,撐手、單腿跪膝在床邊,瞄一眼側身朝裏的人,要她歇一會兒,洗個澡,自己叫東西吃,等他回來。
汪鹽昏昏然,聽他這話,立即掉頭來,“你要到幾點?”她原本的意思是,還等你回來幹嘛,我先回去了。
孫施惠笑着故意誤會她,又想起她車裏哭訴他的,怪她笨,有氣也不會撒,“哪怕不可以回娘家,還可以回我公寓那裏,再不行就來住酒店,揀最貴的住。挂我的賬。”
汪鹽才不吃他這套,“我為什麽生你的氣了,還挂你的賬,然後讓你知道我在哪裏?”
孫施惠就喜歡她這越鬥嘴越清醒的樣子。他拿鼻尖蹭她唇,很暧昧的指向,也輕微追問她,“不是最好的報複手段,就是拿他的錢撒氣嗎?”
汪鹽鄙夷,“我不稀罕,孫施惠,不要拿我和別的女人比,我還願意接受你的饋贈、禮物或者花你的錢,僅僅因為我……”
“什麽?”
“你時間到了。”
孫施惠确實不能留了,他拾掇心情下樓去。直到這間套房裏空落落了,汪鹽在床上側躺了會兒,散碎的思緒游弋了許久。
她起來去沖澡,身上換下的套裝沒有叫管家服務,而是用挂鈎挂起來,噴了些水,四角抻了抻,讓它風晾會兒。
洗過澡的汪鹽,等着她的外套風幹,也等着孫施惠回來。
她在卧房的飄窗上略坐了坐,酒店的高樓窗戶全是內部有加固的,即便往外推開也有限的空間,防止意外。
汪鹽在這高樓窗邊看樓下如蟻如織的夜景,忽而外頭有門鈴響,她以為孫施惠回來了,赤着腳就跑去開門,結果是客房服務。
她其實不大餓,但孫施惠給她叫了好些吃的。酒店還額外贈送了一瓶香槟,香槟杯上墜着露珠一般的水汽,杯底是散落的玫瑰花瓣。
管家問女客人,要給她打開嗎?
汪鹽搖頭,說暫時不要了,等她先生回來。
管家祝客人用餐愉快。
汪鹽照例給了小費。
再過去大概四十分鐘,房裏的人始終沒有一個人用餐,只是拾了幾塊餐前包吃了下。
她的套裝也風晾的差不多了,汪鹽換回自己的衣服,頭發也幹了,她把長發低低挽成一個馬尾,再想補補妝。
汪鹽的包剛被孫施惠随手扔在房裏地毯上,她去洗澡前把地上的東西都撿起來了,可是她翻口紅時,卻發現包裏沒有。汪鹽只以為被他扔的時候,沒準蹦出來了,就趴在床邊地毯上,看床底下有沒有。
果然,那只帶磁吸口的口紅,頭尾分離地躺在床底下。
與口紅一處的,還有一張折成三折的A4紙。
床邊人剛想鄙夷花都酒店的衛生保潔标準,卻也把那張紙揀了出來。
她沒顧得上補妝,鬼使神差地展開了。
上頭白紙黑字,觀閱的人,陷入孤寂的沉默。
二十四歲剛回國的孫施惠,彼時,他們也在酒店重逢。
他慣會找一些刁鑽且沒有盲點的角度,俯瞰人,也把自己擱在相對安全的制高點處。
那天,汪鹽不是偶然擡頭看他,他斷不會下樓來,也不會好好招呼她。
現在一些視角條件補充進去,汪鹽才明白,他當時什麽心境地站在樓上看她的笑話。
之後,他們斷斷續續平靜互通往來了三年。
直到孫施惠某一天,霍然開口:我們結婚吧。
即便今時今日,她和他無間親密,汪鹽也難說真的懂孫施惠的每一面。
起碼,他端坐在互為談判席的長案中間,是那樣冷漠,不顯山不露水。手裏一沓數據報表,信手翻着。這樣的大宗采購談判,成本細項一條條過,這樣的競價會上,說厮殺一點不為過。
也只有絕對購買力的頭目客戶,才有決策這樣談判的權利。
孫施惠偏頭和他身邊的高管說些什麽,再與對面的供應商負責人會話:不要跟我強調你的降幅,我要的是你今年成本分析的合理性。
唐秘書站在汪鹽邊上,也只有唐秘書親自去接,汪鹽才進得來。
先前聽孫施惠提了一嘴,汪鹽試着揣度,也許這後面幾家都是陪跑的,只有昨晚齊主任介紹的那家才有入選的可能。
場會上,工作場合不分男女。氣氛緊鑼密鼓的,壓抑也沉悶,有第一個人抽煙就有第二個,沒多久,會晤上就煙霧缭繞。
汪鹽即便坐在外觀旁聽席上,都被嗆得要捂口。
将近十點,競價談判才暫時告一段落。
最後一家供應商代表出去的時候,連連搖頭且烏糟的話。而作為甲方一行代表,孫施惠坐在一排老老少少中,顯得鶴立雞群。
一來他絕對年輕的皮囊坐在擁護當中;二來,他垮個冷臉,與所有打工者如釋重負不同,別人可以暫時放下包袱回家吃吃喝喝、老婆孩子熱炕頭了。只有當中的他,有着無窮盡的明日複明日的煩憂要等着解決。
他跌靠在椅背上,拿手搓搓臉當作醒神,再招來唐秘書,跟她要什麽或者提點什麽。唐秘書俯首在孫施惠耳邊說了什麽,他這才站起身來,長案上一切都丢給秘書收拾。
他人朝最邊緣的汪鹽走過來的時候,會議廳的人才明白過來,孫總的太太過來“探班”了。
那頭唐秘書亂糟糟地跟今晚與會談判的同僚交代:待會孫總請客,開銷的地方,你們自己定。
汪鹽一身淺檸色的通勤套裝,她下樓來的時候,特地補了補唇妝。沒有白天那樣熨帖,但夜裏有夜裏的婉約溫柔。
衆目睽睽之下,孫施惠有着他這些年浸淫的端持。事實也是,他除了和汪鹽獨處,份外他都是孤僻決絕的性子。
二十歲的時候,汪鹽被他一句“滾”,喝得尊嚴倒塌。
以至于,後頭他告訴她的,汪鹽在二十歲的時候沒有聽到。
今時今日,她無論如何也要親口聽他說的“後頭”。
所以,即便這份遺囑,上頭有他爺爺親筆的署名、印章,也有律師事務所的公章,她還是想親口問問他,孫施惠,這是什麽……這才是,他當初陡然要跟她結婚……真正的目的?
孫施惠見她好端端地又把衣服穿得齊齊整整,還跑來樓下,不禁笑問:“等不及了,還是要回去了?”
汪鹽不理他,只把攥在手心的那張紙攤開,遞給他,“所以,這才是爺爺約束你的真正遺囑?”
孫施惠不用看手裏的,被她這麽一句,才想起,他忘了什麽事。
他一時沒吭聲,只把這張紙信手揣進外套內襯口袋裏,反過來琢磨汪鹽,細想當初,他上來就給她看這份遺囑,她會不會就是眼前的冷靜。
豈料,冷靜的人,下一秒轉身就走。因為她不想在他的員工面前下他的面子。
可是,她還是被孫施惠這輕飄飄的不作為傷到了。
汪鹽滿腦子都是,婚生子,這三個字。
她往會議廳外走,孫施惠只在後頭輕飄飄地喊她的名字。
“汪鹽。”
出了會議廳了,走在前頭的人這才稍許松懈情緒,“你不要叫我。”
“我不叫你,叫誰?”後頭的人幾分好笑地追過來,拉住她的手。
她被他扽住,再不禁扭頭看他,汪鹽這才第二回 質問他,“孫施惠,是不是?”
“是不是什麽?”
“你是為了你的孩子才結婚的?”
“我哪裏來的孩子?”孫施惠陡然的苦笑。
汪鹽最讨厭他這樣,什麽時候都不急不躁,甚至反過來把玩別人的情緒。她氣得肩頭隐隐地發抖,“你的婚生子。”
這一句高了些,引得酒店廊下不時有人側目。
孫施惠仿佛經由她提醒,才一時大悟的樣子,反過來問她,“所以,汪鹽,我當初就拿這份遺囑給你看,你願意嫁給我嗎?”
“不願意。”
“我就知道。”
汪鹽聽他這輕飄飄的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幹脆也反過來噎他,“所以,今天信誓旦旦的喜歡,也都是為了這份真正的遺囑服務的,對不對?”
孫施惠一秒沉下臉,提醒汪鹽,“我真要兌現這份遺囑,你信不信,我的婚生子都快出生了。”
對面人聽他這話,即刻擰眉,“對啊,你和誰生不是生啊,你何必騙我這個不願意給你生孩子的。”
孫施惠聽這話更火大了,“對,你和誰都好,你和那個盛吉安恨不得相夫教子,就是和我不行。那我就不懂了,汪鹽,怎麽已婚的協議就能答應我,已婚生子就不行了呢!”
這話聽起來,就是孫施惠步步為營。汪鹽再問他一遍,“孫施惠,如果不是因為爺爺的這份繼承遺囑,你是不是不會在這?”
“問如果有意義的話,那麽我問你一個?”
“……”
“如果那時候,我讓你不要和盛吉安在一起,你會聽話嗎?”
汪鹽氣他什麽時候了,都不明白她給他解釋的機會,回回逼她進死胡同,“……那你為什麽不問?”
“因為沒意義,走丢的狗碰上來寵物店的前主人,這絕不是什麽人間喜劇。”
四目相對的兩個人,一時都沉寂了下來。汪鹽怎麽也沒想到,他會這樣說。這就是他這些年,從來不肯低頭的緣故。
小時候,他們一起看過一個連環畫。一只狗和他的主人走散了,它拼命地想找回主人家去,可是無論如何也記不住那條路了。
最後,狗因為太餓,去一個寵物店乞讨,偏偏在店裏遇到了他的主人。
故事的結局,狗和主人愉快地回家去了。
那時的汪鹽覺得,真好,它終于又見到它的主人了。他們終于又在一起了。
可是施惠一點都不喜歡這個故事。鹽鹽問他,為什麽?他也沒答。
今天,他給了她答案。因為狗不敢問主人,你為什麽會走進寵物店呢?
搖曳了汪鹽一個晚上的心旗,一時間全灰暗倒塌了,因為孫施惠的這句話。
良久,沉默的人,為自己正名也好,驅散他這些年消極的陰霾也罷。汪鹽站得直直的,仰面凝視孫施惠,她無所謂他信不信,只想把這些年她唯一的消極剔除掉:
“當年那個便當盒,是我特地買的,因為我原先的那個是粉色的,我怕你嫌棄娘裏娘氣的,特地買了個藍色的。裏頭的香腸和肉也都是給你準備的,我只想跟你分享,與任何人都無關。可是你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拒絕了我。”
“孫施惠,任何人拒絕我都可以,唯獨你不行。”
對面人陡然聽到這一句,五雷轟頂般地醒了。
她再告訴他,“對,人間哪裏有那麽多喜劇。孫施惠,你知道我當年為什麽接受盛吉安嗎,因為他坦白,他不需要我猜,他會直白坦誠地告訴我,他喜歡我。”
“對,你只看到他坦白,那麽你為什麽不問問我,我又為什麽不願意朝你坦白。”
孫施惠始終淡淡道:“因為他盛吉安沒了你汪鹽,只是失去一個前女友,而我去親口問到你的不喜歡,或者我會錯意,我就失去我來孫家的全部。”
所以,他只到她不喜歡他為止。
他可以失去一個前度,一個前妻,就是不可以失去一個叫汪鹽的朋友。
“那麽,又為什麽執意和我結婚?”汪鹽追問他。
“我知道你想聽,因為喜歡你,因為愛你。可是事實,汪鹽,是因為我還沒等到你心平氣和地看到我,只看到我,忘掉一切不相幹的人,你就和別的男人相親了,我恨不得殺了那個人。”
“相親是我媽覺得我還想着盛吉安,我只想堵他們的嘴罷了。”
“那我去B城的半年,你理過我嗎?”
“明明是你一通電話沒有打給我,我給你消息,你都恨不得一個字地回應。”
“因為爺爺生病前,我就想和你提結婚的事,可是一想到這個女人如此冷漠,我和她結個屁婚,純給自己找罪受。汪鹽,我還不如忘了你,一了百了,然後随便和一個女人領個證,生個孩子,就能拿到爺爺那筆遺囑的錢。”
汪鹽聽他這樣激她,跟随他點頭,“是呀,你又何必繞了那麽大的一個彎來騙我,孫施惠,我最讨厭的就是你騙我!全天下的男人加起來都沒有你讓我氣餒,我是有多差勁,要你繞這麽大的彎來诓我騙我,就是不能簡簡單單地一句你喜歡我,你想我嫁給你!”
說時,會議廳裏陸續有人出來,多少雙眼睛看到孫總和他太太吵架的火藥味。
門口的人弄得進退兩難。有些老油條甚至遮捂地說,我們從後門走該是近一點是吧!對吧!
當事人的孫總,不知道被太太為難了句什麽,平日冰山撲克臉的闊少爺,今天陡然聽到他少年意氣地聲調,“不能!”
那位漂亮清冷的孫太太,聞言一句,轉身就走,一股子不受他這少爺的臭脾氣。
豈料,孫施惠兩步追上去,攔不住人,就幹脆耍狠,擄一般地攬住人再打橫抱起了太太。
嘴裏還铿锵有詞,“汪鹽,你給我上樓看清楚,那傳真頁上清楚有時間,有印章,我至今都沒簽字。我他媽為的誰,我還不是為了你!”
作者有話說:
注:
走丢的狗這個故事化自《加菲貓》裏一則小插曲。偶然在網上看到這段說加菲貓永遠不會問喬恩,那天為什麽會走進寵物店來。
心裏萌生了一個灰暗色彩的童話,或者楔子。
人是不同的容器,倒相同的水進去,會有必然不同的盛載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