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點點星(13)
汪鹽睡覺不肯關燈的。孫施惠又是個有光睡不着的人, 于是,他就把書房一盞落地臺燈搬到房裏,擱在南窗角落裏。
總之, 睡覺前,床頭燈揿掉。落地燈上到天亮,有時他們忙着出門,這燈24小時開着。
睡前, 陳茵還特為來電話, 悄咪咪地問鹽鹽,額成吵架呀?
汪鹽含糊應着,孫施惠在邊上聽到了。倒比她坦誠, 順勢接過電話,交代師母, 吵了又和好了。你放心。
陳茵在那頭哭笑不得。說他們兩個都往三十奔了,不好老這樣的。都得收收心,将來有小孩了,還這樣吵?你們當你們年輕呢,日子很不經過的,三兩年手指縫裏的事,等到那時候回頭看,就是兩個毛頭孩子,血氣方剛地為這點事氣鼓鼓。
陳茵一番話是敲打也是安撫施惠, 再多的過往沒成事就是沒成, 聰明人才不去多計較過去, 我有這個工夫, 不如捺緊身邊人和經濟更上算。
當然啊, “在有意氣的時候不風發, 那就枉少年或年輕了。”
陳茵叮囑,這話是你老師說的。
孫施惠淡淡受教也應承,只叫師母轉達老師,“他從來就這麽說說。我還不知道他。”
陳茵不解。
孫施惠也不急,說和老師的酒存着。有空我要和他喝個盡興。
撂了電話,孫施惠就該關燈的關燈,該開燈的地方又開燈。要汪鹽睡覺,他困得不行。
汪鹽一時笑話他,“你也有累的時候?”
“當然。我姓孫,又不當真孫悟空,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我好累,頭疼。睡覺。”
“我爸說什麽了,你說他說着玩。”
“他說他喜歡我,你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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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施惠下文,“他女兒都不喜歡我,我要他的喜歡,笑話。”
汪鹽被他一噎。沉默了會兒,聽到孫施惠再問她,“我說的對嗎?”
“什麽對不對?”
“剛才的話。”
“哪一句?”
“說你們父女都不喜歡我。”
啊,汪鹽輕巧一聲,表示疑惑,“施惠少爺會在乎這些婆婆媽媽的喜歡不喜歡嗎?”
“在乎!”他突然炸毛的一句,吓得汪鹽心都跟着升跳了下。
這個話題沒能繼續,因為不時孫施惠的工作手機響了。他才瞟了眼,就撩簾下去接了。這通電話講了許久,一開始他還在房裏接,因為兩廂争執不下,孫施惠的口氣也不好,攢眉裏全是不好說話的冷漠。說着起身出去了,他在外間一邊抽煙一邊繼續。
汪鹽這一晚破天荒沒洗二發澡,一來累了,二來确實腳上上藥的,她不高興洗了。
她躺着卻怎麽也睡不着,等孫施惠再回房裏的時候,床上的人一秒坐起身,直問出什麽事了?
回房的人扔開手機,重新去洗漱。卧房離衛生間還有點距離,他站在那裏說話,空落落的,回音震着傳達給汪鹽:工廠一批大宗銅料采購盤賬出了點交易事故。負責人配合調查的,下午那頭也出了人事處理意見,但是孫施惠駁回了,他執意把采購主管相關的裙帶親戚全背調處理掉。
原本他就不喜歡家族生意的那套,然而,這次的事故負責人是孫津明當初親自保舉的。
人事那頭就悄咪咪給施惠打電話,曉以大義的意思不外乎是,當真再去背調親戚這一層,就有點打孫副總臉了。
汪鹽聽到這,也替孫津明作起保來,“你是懷疑津明也在其中。”
有人狡黠一笑,“你說的,別賴到我頭上。”他說着,再幾分陰陽怪氣,“你的津明阿哥是你老公公親自物色的人,怎麽能錯得了呢。既然錯不了的人,又怕打什麽臉呢!”
孫施惠這一出很難讓人不誤會。汪鹽甚至懷疑他是公報私仇,因為端午那晚,爺爺留孫津明說話到很晚。
她住進來這一向,也尋摸出來點門道。孫施惠主事定調性是不錯,但爺爺那些細枝末節的瑣碎事,從來不要親孫子勞作,倒是全差遣孫津明。
汪鹽私心覺得,祖孫倆嫌隙就出在這裏。因為真正磨合出感情的恰恰是水滴石穿的日常。
“津明是爺爺選給你的。”
“那我更要查清楚呀。”孫施惠牙膏擠在電動牙刷上,不忙着往嘴裏送,他好整以暇地反問汪鹽,“你們覺得他好在哪裏?”
“溫和從容,冷靜自持。”汪鹽不忌憚評價一個異性的品格。
“這些品格毫不影響一個人作奸犯科,或者,成為一個與你想象背馳的人。”
汪鹽頓了下,吃心秒懂他在說什麽。兩個人隔着紗簾,影影綽綽,孫施惠拿着牙刷,說完就改口了,他朝她走過來,撩開帳簾,俯身看她,“我說孫津明呢。”
汪鹽順勢躺下去,離他遠一點,“對啊,你在說你叔叔呀。”
有人拿着牙刷不去認真刷牙的樣子實在滑稽。他一只手撩着帳簾,問她,“你和琅華兩個死心眼看上他什麽了?”
“反正比你好相處就是了。”汪鹽才不怕他跳腳。
偏偏孫施惠沒有。他手松開,給床上的人把簾子掖好,更像把她關在裏頭,“他和別的女人也很好相處呢?”
“什麽意思?”汪鹽上一秒還不高興搭理他,這一秒又想吃瓜了,直問他這話什麽意思。
孫施惠懶得搬弄別人是非,要汪鹽躺好睡覺,不幹你的事,不要關心。
汪鹽一心替琅華收集情報的自覺,怪孫施惠說話說一半,“你公事都能說,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倒不能說了。”
口吻聽起來很抱怨。抱怨不告訴她。
孫施惠逗她,“公事人人都能知道,雞毛蒜皮那是別人的私事。”
汪鹽一時情急,“我又不告訴別人咯。”
“哦,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別人?”
帳簾裏人微微一愣,随即翻身去,不說話了。
孫施惠笑着去洗漱。
沒多長時間,再回來的時候,他輕聲問她,“剛才洗澡了嗎?”偏頭看她腳上的噴的藥還在,汪鹽閉着眼不答他。孫施惠便來解她腰間的系帶,汪鹽吓了一跳,剛想罵人,他把投過來的熱毛巾往她身上來。
才揩了一下,汪鹽繃着身子,聽他微哂道:“你不是‘不是別人’嗎?”
他是幫她擦身子。汪鹽不大适應,只說她自己來,孫施惠不肯,再批評她,“看都看過了,你老遮什麽!”
汪鹽一時臉燒,要他別說話。
“那麽你要多少回才不遮着捂着?”
“我不像你,沒皮沒臉。”
孫施惠在她耳邊笑,再去換了條毛巾,最後幫她擦手和臉。一番殷勤後,邀功且自鳴得意地問她,“舒服嗎?”
汪鹽看他一眼。
“我說給你擦得幹幹淨淨,是不是舒坦點?”說着丢開手裏的毛巾,也不高興再跑一趟了,翻身上床,四仰八叉地躺下來。他說上回這麽服侍人,還是在B城給爺爺。
房裏冷氣很足,汪鹽能聞到他身上難消弭的酒氣,和剛吹幹的頭發裏的香氣。
良久,同床共枕的距離,她試着朝他說,“公事那頭,人事總監慮得也不是沒道理。你查清事務也不好絕了後路。是人總歸要幾分面子的。津明也不能免俗。”
孫施惠朝她側過頭來,幽幽,四目相對裏,問她,“這算枕邊風嗎?”
汪鹽失語一秒,“是忠言逆耳。”
有人輕出聲,帶着些薄薄的笑意,伸手來替她撥耳邊不歸順的頭發,理到她耳後。他拇指停在她耳垂上,笑她耳垂好薄好軟。随即,痛快點頭,“嗯,為了防止有人下回不敢直言進谏了,這回忠言逆耳一定納谏。”
汪鹽呸他,好大的臉。
孫施惠不等她話說完,攬她到胸膛裏,說天塌下來,也先睡覺。“我困得眼皮打架。”
“睡覺就睡覺,你不要這麽勒着我。”
“我喜歡。”
“我不喜歡。”
他再箍緊些,微微朝她抱怨,“你怎麽這麽多不喜歡!”
二人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不知道誰先睡着的。但汪鹽是先醒得那一個,她頭枕在孫施惠手臂上,然後,微微鼻塞,還淌清水鼻涕。
她是醒來找紙擦鼻涕的。孫施惠睡眠很淺,身邊人才撩簾出去,他就醒了。
汪鹽唯一要認真認可孫施惠的就是,他任何時候醒來都沒什麽起床氣,也不會抱怨誰攪醒了他。只微微惺忪眼,問她幹嘛?
擤鼻涕。汪鹽對他也沒什麽包袱了。
呼嚕一通。她只覺得頭昏沉沉的。
她如實陳述,“我好像感冒了。”
孫施惠懶骨頭地皺眉,再朝她招招手,要她過來,他借着她的手躍起身,手背探她額上的溫度。
好像沒燒。
應該是她下雨回來,衣服沒幹,坐在冷氣裏吹透了。
再熱汗一場。
孫施惠問她難受嗎?
汪鹽穿着系帶的睡袍,赤着腳站在床邊,不肯上床,長發散在腰後,一直吸鼻子。“頭疼。”
有人笑一秒,再直男口吻的,“多喝熱水。”
汪鹽懶得理他,她原本睡北邊的,這時候不大舒坦,也就遷怒人,趕着孫施惠睡北邊去,她只想就近躺下來。
床頭櫃上的電子鐘顯示夜裏三點不到,外頭還聽到落雨不斷的動靜。汪鹽才躺到孫施惠帶着溫度的這一半床上,恹恹的表情,阖上眼也在凝眉。
聽到孫施惠問她,“喝水嗎?”
如果可以的話,“要熱的。”确實要多喝熱水。
于是,被吵醒的施惠少爺罵罵咧咧地下了床。怪汪鹽,怪老天爺,怪為什麽要下這鬼扯的雨。
孫施惠去了一會兒,端着一杯熱騰騰的東西過來,他招呼床上的人,趁熱喝。
汪鹽以為是熱水,要他擱一會兒,太燙了。
孫施惠不依,要她起來,“喝藥。”
是濃濃一杯板藍根。
汪鹽毫不懷疑,如果馬克杯再大一點,他的藥量會更足。
“這是放了幾包呀!”她說話已經帶鼻音了。
“別管幾包。你趁熱喝。争取發發汗。”
汪鹽光看着就想搖頭,這和喝中藥沒什麽區別,她打小就怕喝板藍根、蒲地藍這些。
“我……能不能不喝呀……”
“……”孫施惠端着杯子抵到她唇邊,“能,我還有別的辦法讓你發發汗。”
汪鹽早說過的,這個人的溫情蜜意永遠是試用裝、體驗卡。
他的好相處好言語,永遠撐不過三秒鐘。
夜都快亮了。汪鹽不像他,有折磨人的癖好。看在他去殷勤沖泡的份上,汪鹽硬着頭皮地喝了兩口,越喝越甜,甜中泛着苦,總之齁甜又齁苦。
她都快哕出來了。
孫施惠又像只大狗一樣地看着她,汪鹽象征性地喝了三口,把杯子推還給他,表示實在喝不下了。
她寧願吃藥。又哄他,“我感覺好點了。”
孫施惠冷笑一聲,“騙鬼去吧。”随即,他接過杯子,含一口要來喂她,汪鹽說什麽都不肯,就伸手來捂他的嘴,只見孫施惠咕哝一聲,他自己咽下去了。
他喝下去的時候,兩個人都愣了下,随即相約一笑。汪鹽讷讷出聲,“好在是板藍根,是吧。”
不要緊,有病治病,沒病強身。
終究,她不想喝了,有人不也勉強她,就着她喝過的杯子,咕哝吞下剩下的。
“你幹嘛呀!”
“我怕被你傳染。”
汪鹽忿忿躺下去,清水鼻涕還在流,她拿紙巾塞住鼻子。她躺的還是孫施惠的位置。
有人被她這麽一折騰睡意去了一半。重新去倒熱水。
汪鹽看他一個晚上殷勤好幾次,氣性也去了一半,認真啜飲了好幾口熱水。
良久,她試着開口,“孫施惠,印象裏你就生病過一次。”高二籃球賽那會兒。
他重新躺回去,一只手臂枕在腦後,一條腿懶散支膝,“我別的時候你沒看到罷了,或者沒告訴你。”
“什麽時候?”
“很多。”
“你出國那幾年?”汪鹽試着理解。
他懶懶的,更多的是倨傲。指使她,“快喝。”
汪鹽端着一杯熱水,水汽把她臉頰、眉毛熏蒸得帶着濕意,人也跟着柔軟。她摩挲馬克杯沿許久,才扮作無意地告訴他,“其實你籃球賽生病那會兒,我想打電話給你的。”
身邊人微微偏頭來,目光投在汪鹽臉上,她覺得熱水太燙,蒸得她臉上熱辣辣的,“又怕你……”
“怕我什麽?”他催她說。
“怕你嫌我煩。”
孫施惠保持他那樣枕手的姿态許久,也怔了許久,再起身來,摘她手裏的杯子。
他要往床頭櫃上擱的,一時失手,杯子掉到地毯上去了。
悶悶無聲。
孫施惠一面叮囑汪鹽,歇一天,別去上班了;
再來撥她的臉,問她還難受嗎?
難受的話,他幫她分擔一半。
汪鹽還沒明白他說的分擔一半什麽意思,孫施惠就來嘗她又甜又苦的唇舌。
她要推開他。
“別動。讓我試試這樣靈不靈。”
上學時候,就有這樣的傳言。感冒的時候,情侶接吻,難受的一方會被分去一半。
汪鹽笑無稽之談,也笑孫施惠,幼稚,會相信這樣的話。
“汪鹽,我寧願傳言是靈的。”
……
是日,天剛亮,一夜疾風驟雨,院子裏綠蔭的葉子抖落了一片。
阿秋一早來他們院子,問他們早飯弄什麽。
孫施惠洗漱才出來,要阿秋把昨天他同學送的一摞伴手禮拿去吧,他們也用不上。帶給她女兒女婿也是好的。
阿秋不同他客氣,爽利應下,但聽施惠聲音翁翁的,問他這是怎麽了,“傷風啦?”
孫施惠嗯一聲,說頭疼。
阿秋眼尖地往房裏投一眼,以為是兩口子吵架,鹽鹽給施惠排頭吃了。
等着鹽鹽出來的,一聽她說話,也這樣。
夫妻倆約好的似的,一起頭疼噴嚏的,不讓人想歪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