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點點星(11)
陳茵頭兩年宮頸上檢查出些毛病, 加上積年的勞作看檔案,眼睛、腰椎都不大好。
住院開刀期間,汪敏行就和她商議, 不行提前辦離退吧。
汪鹽也僥幸媽媽的病理檢查沒什麽惡性後,附議爸爸。左右,家裏也不等着媽媽開工資。
辦提前離退這事,孫施惠還多少幫了點忙。但陳茵養病那段時間, 他不大上門的, 因為知道師母好面子,又是害得婦科上的毛病。
真真是陳茵療養出來後,孫施惠才往常那副吊兒郎當樣上門來, 丁點沒把師母當病人,只和她玩笑, 好像還胖了些。叮囑師母千萬別把老師寬慰的話太當真呀,該減肥還是要減,您瘦點好看。哪怕減不下來多走走也沒壞處,對吧!
別他人也許會覺得孫施惠這話傲慢離譜極了,汪敏行知道偏妻子就是受用臭小子這套。
陳茵好面子又逞強,一般人上門叮囑好好養身體什麽的,她沒準還會多想;偏孫施惠這樣,陳茵反而添信心了。
因為她知道,有些人說得不過體面話, 而施惠只會朝她說裏子話。
這些年, 四時八節的, 孫施惠饒是做了汪家女婿依舊還是保持着陳茵引以為傲的禮數:施惠從來上門先給她打電話, 方便, 他才過來。
不像有的人。
陳茵到現在還說這話。她對鹽鹽頭一個對象, 印象差就差在這兒:人到樓下了,才說想上門和長輩打個招呼。
汪敏行理中客,到底是他的門生。他試着開脫幾句,“好了,別上綱上線啊。人是你女兒領上門的,你怎麽不怪你女兒。”
“你曉得什麽!”陳茵朝丈夫投一眼。
汪敏行不大買賬,說孫家從小什麽熏陶,孫開祥恨不得戒尺不離身的教訓。施惠跟着爺爺進出,又都是場面來場面去。那小子最偷奸耍滑,他頂知道你吃他那套。
而有些孩子嘛,到底從前跟着媽媽讨生活,單親獨個的,有所不足,在所難免。
陳茵最煩老汪把相學生那套搬到家裏來,“嗯吶,你胳膊肘到底朝哪頭拐。怎麽我說個什麽你都要和我頂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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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觀實際看問題。”
“呸。都等着你客觀實際,你女兒喝西北風去吧!”外頭已經五點半了,原本老兩口随便弄個一菜一湯也就對付一頓晚飯了。孫施惠臨時打電話過來,說他和鹽鹽過來吃晚飯,問師母額高興帶他們的燒?
陳茵朝老汪吆五喝六的,掉頭又要他下去買點熟食。
汪敏行提醒,“你女婿不是說他們自己帶菜來?”
陳茵逮住他一個吃口,“你就是一步都不高興動。只等着吃現成的!”
老兩口日常一拌嘴。沒多久,孫施惠在樓下泊車的動靜就傳來了,陳茵給他們開門的時候,卻只見施惠一個,他手裏當真提着熟食和花雕酒。
“鹽鹽呢?”陳茵問。
孫施惠自顧自進來換鞋,面上淡淡的,“她說自己過來。”
陳茵敏銳,聽施惠這話,不禁往他臉上掃一下。只見臭小子和顏悅色地也投師母一眼,“怎麽?”
陳茵搖頭。要他進去坐。
孫施惠自然地領命。他工作緣故,向來四季都是單衣的襯衫西褲多,一進門就脫了外套,打散袖子去洗手。
很尋常貌地跟二老說話,高考剛過,孫施惠問老師,怎麽樣,今年咱們校能出幾個狀元?
汪敏行聽不出玄機來,只問他今天怎麽有工夫過來了?
孫施惠:“來陪你喝兩杯。”
“出什麽事了?”汪敏行聽到這找酒搭子的話,倒也有點醒覺。
孫施惠揀一顆餐桌上洗出來的黃櫻桃吃,不置可否的樣子。稍待,才開口,“能出什麽事?來陪你們吃夜飯啊。”
陳茵手裏提着施惠帶過來的吃食,還沒擱下來呢。見他在客廳裏閑散地踱步,掉頭來問師母,“五姨父那頭怎麽說了,手術還順利吧!”
“順當得很。昨天我和你老師還去看了呢。”
“那就好。我沒去得成,也是汪鹽有心瞞我了。師母,這點你得替我正名。”有人懶散吃兩顆櫻桃,要往垃圾桶裏吐核呢,又想起這是生活垃圾的簍子。把核吐手心裏,人往廚房來。
陳茵由着他走近兩步,看施惠臉色着實不大好。饒是四平八穩的,可不大同他們嬉笑了。
孫施惠把手裏兩顆櫻桃核丢進廚餘垃圾桶,再去洗手時,陳茵順勢把吃食擱在流理臺上,一本正經地問他,“怎麽了,兩個人吵架了?”
孫施惠扯一塊廚房紙巾下來揩手,偏頭投一眼師母,沒首肯也沒否認。
靜靜,把手裏的紙巾扔到另外一個簍子裏,人站離門口還有幾步遠,他準頭很穩,一扔進筐。“師母……”
汪鹽過來的時候,他們桌上菜都布好了。
她包和筆電還沒擱下來,就看到她愛吃的鹽水鵝、涼粉還有鹵水煮得豆腐幹。
這一路趕過來,本來以為沒什麽胃口的,也被這熟悉的小時候味道給激發出幾分果腹欲。
她人還在門口換鞋子,今天早上出門穿了雙新高跟涼鞋,又跑了半天的外勤。汪鹽脫鞋的時候就喊媽媽,問家裏有沒有創可貼。
“我腳後跟破了。”
陳茵尋聲過去,一望,當真腳後跟破了塊皮,紅肉現現的。陳茵連忙要鹽鹽先去洗一下,再貼膠布。
媽媽又唠叨的口吻,說鹽鹽這左腳後跟有反骨頭,回回穿新鞋子都要磨腳。
母女倆洗手的洗手,拿膠布的拿膠布。直到汪鹽貼完膠布,又洗了回手,來吃飯,桌上的某人都沒多大反應。只顧着搛他的花生米,然後和他的老丈人聊某個戰争片背後當年真正的史料。
孫施惠聽得津津有味,花生米穩穩搛在筷頭上,就是不往嘴裏送。
汪鹽看他兩眼,他也渾然不覺的樣子。
陳茵給她盛來一碗飯,不期然地在桌下踢她一腳。
汪鹽正迷糊着擡頭看媽媽呢,孫施惠把花生米送進嘴裏,問老師,“再添點?”
汪鹽匆匆顧媽媽一眼,再聽某人聲音,視線移到他臉上,他依舊沒事人的樣子。仿佛汪鹽的一舉一動,對他可有可無極了。
看清他們喝的是黃酒,汪鹽不禁出聲,勸阻的口吻,卻是朝爸爸,“你這幾天喝得不少了,顧着點身體。黃酒容易上頭,你又不是不知道。”
汪敏行在家坐着,大重天小重天地被管着,幹脆拉人擋拆了,“你多管管他。我就少喝了。”老父親不明就裏,到底男人粗線條些,也是喝酒了,到現在還沒發現,女兒女婿沒說上話呢。
汪鹽有點生氣某人這個态度,幹脆也不理他,“我管什麽管。”說來這裏吃飯的是他,進門一直不理人的也是他。
桌上唯一清醒的旁觀者反而最糊塗。陳茵看兩個人繃着不說話的樣子,更是坐實了吵架的論證。
趁着給他們喝酒人下雪菜肉絲面的空檔,陳茵把鹽鹽拖到廚房,只問她,兩個人為什麽事吵架?
汪鹽有點懵。
陳茵朝鹽鹽搗搗指頭,“我說什麽來着。”
汪鹽回來前,孫施惠問陳茵,“師母,端午那天在醫院也一切順利嗎?”
陳茵面上一滞,有人就什麽都明白了。陳茵才要解釋什麽,孫施惠反而定當的笑意寬慰,說有師母在,他沒什麽不放心的。
鍋裏的面煮透了,陳茵拿筷子撈的時候,知會鹽鹽,“夫妻們過生活最忌諱的就是存着話。你說你去個五姨娘那裏,瞞着他做什麽。這沒事都像有事了。弄得我落在施惠眼裏也是那種不識數的父母了。”
汪鹽往媽媽盛面出來的碗上蓋雪菜肉絲的澆頭,再淋湯。
孫施惠那碗寬湯少面,且面比爸爸的彈牙些。
“他說什麽了?”汪鹽問。
陳茵把施惠那樣子一學,鹽鹽當即說,“他詐你呢。”
啊。陳茵更不清爽了,直問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就是他們沒吵架啊,不過,孫施惠這樣上她父母這裏,顯然知道點什麽,有點興師問罪的意思。
汪鹽把兩碗面端出去,分給兩個人。面上不服輸,知道了我也不怕什麽。
原本那碗寬湯少面的是給某人的,臨到桌上,汪鹽改了主意,少面的這碗給了爸爸。那碗滿當當的給了某位善于拐彎抹角的少爺。
汪敏行一看自己碗裏這麽少,還只當家裏沒餘面了,算了,自然緊着施惠吃吧。
都沒等孫施惠開口:老師我和你換一下。
兀自吸溜起來。
某人整個表情,沒動筷子呢,就被噎飽了。
可是,孫施惠拿出上學那會兒的胃口,風卷殘雲的吃完一大碗面。
看到他碗空了,汪鹽都不禁撇撇嘴。要知道孫施惠平時吃東西頂細致的一個人,他最煩碗裏有湯的東西調羹都推不動的地步。
晚飯到最後,外頭霍閃一下,接着滾起了雷聲。
夏季,陣雨連篇。
陳茵知道施惠和琅華分工守夜的事,輕易也不留他們過宿,催着他們快點走,不然等晚點雨再大點,車子都望不見路。
汪敏行還擔心施惠喝了酒,鹽鹽開車,他不放心。
陳茵要老汪別說話,心想,這都憋着氣呢,再在這裏忍一夜,不知道隔夜仇什麽樣子呢。回去反好,夫妻過日子,從來不怕吵鬧,就怕沒話可說,那才是最不中用的了。
下樓的時候,陳茵千叮咛萬囑咐,要鹽鹽慢點開。也要施惠車上別打盹,“幫鹽鹽看着點。她好些路沒走過,不能全由着她。”
汪鹽領先幾步,率先往車裏去。倒是孫施惠,喝了酒還好性子地跟師母道別,要她上樓去。
陳茵面上踟蹰,怕小兩口吵架。
孫施惠微醺莞爾,從師母手裏接過外套,同她說些“交心“話,“師母放心,我在,她就出不了事。”
蠶食通黑的天,飛沙走石般,震雷越來越密。
孫施惠臨上汪鹽車前,還去他車裏拿了煙和火機。
折過來,牽開車門,阖門帶風,他說他昨晚打牌晚了,有點困,放倒座位躺一會兒,“你媽要我轉告你,慢點開。”
駕駛座上的人滿不在乎,自顧自點火起步,而副駕上的人,安全帶牽着低低的,說是眯一會兒,卻在滑火機點煙。
人着實甩手掌櫃地往那一躺,十足的纨绔子弟貌。
外面變天的雷陣根本不能開窗,孫施惠才吸了一口煙,汪鹽就跟着咳起來。
她不喝止,他也就不停下來。
直到車前擋風玻璃上,不時啪啪落下圓斑一樣的雨點起來,眨眼間就越來越密,汪鹽車子也順勢往高架上開。
她咳了好幾聲,副駕上的人才躍起身,椅背調回原來的折度,降下一截車窗,借着外面徐徐才落的雨澆滅了煙。他再阖上車窗的時候,手裏已經沒煙了。
汪鹽看孫施惠坐起身,人如煙一般的籠罩,終究開口了,“你去我父母那……”
“好好開車。”
一路無話。
車子安全無虞抵達老宅的時候,外面已經落雨成煙。汪鹽後備箱的一把女士折疊傘在這瓢潑大雨裏壓根不頂事。
孫施惠也不急,他讓她先進去。他打電話要阿秋送傘來。
汪鹽擎着傘,站在雨幕裏,看有人就是不下車。
孫施惠有點好笑,驟烈雨幕裏,他聲音也跟着消音一半,聽起來有點遠,“幹嘛,杵在這裏?”
汪鹽任性往倒座房東南門走去,結果也只是站在門廊下等他。
等他的老保姆來接他。
汪鹽氣憤極了,因為孫施惠太懂如何讓一個人無地自容了。
她恨他。
而車裏的人隔着一道玻璃,看藍傘下的人,固執地站在大門下,她不朝他低頭,不朝他和好,不朝他交代什麽。就這樣缥缈如煙地站在雨幕裏。
孫施惠罵了句什麽,終究摔門下車。
阿秋拿着傘趕過來的時候,只見施惠淋了個透,然後逮小孩般地拎着鹽鹽往他們院裏去。
他不要任何人插嘴。
阿秋看着,只能嘀咕:要怎麽好哦,兩個冤家。
到他們院子,才進門,明間客廳沙發邊就用紅紙鋪地擺着一摞囍字樣的伴手禮。
鐘齊民說是給他們寄一份,聊表心意。但到底施惠出手闊綽,給他們的禮不輕,自然,主家還禮也不輕。
汪鹽被孫施惠這麽一路攜回來,半邊身子都濕了。
他更是,濕漉漉的扔開外套,剛才進東南門的時候,撐手了把楹聯處,大概木頭倒刺,孫施惠左手掌心裏鑽進了根朱漆色的刺。
汪鹽聽他冷嘶半聲,看到了,她顧不上身上潮的,廳裏和房裏的冷氣也都沒開,悶悶的潮熱。
她連下廚都有限,更別提什麽細致的針線活了。但看他那根刺,覺得要針才能挑出來,丢開手裏的包,轉頭要去找阿秋。
孫施惠喊她,“去哪?”
“去找阿秋借針。”
“豬!”他說着,就徒手撕破了掌心那一處,捏出了那根刺。
汪鹽看着就跟着疼。再看他草草了事的樣子,提醒他,“那刺上有漆。”她去翻醫藥箱,找出消毒藥棉,才要過來給他擦,發現孫施惠脫掉了身上的襯衫,因為濕在身上實在難受。
汪鹽幹脆建議他,“你要不去洗個澡吧。”
孫施惠坐在沙發上,短發往後歸攏,濕襯衫就在他腳下,不言不語地樣子很戾氣也很唬人。他由着汪鹽屈膝地來幫他消毒,酒精漬在傷口上,有短暫的痛感。
孫施惠卻指着他們不遠處那堆摞得很高的伴手禮,告訴她,“鐘齊民送的。你知道他嗎?”
汪鹽由着那顆酒精棉卧在他掌心傷口上,幽幽然擡眸看他一眼,孫施惠也俯首端望着她,她當然知道,“爸爸班上和你一樣存在的刺頭。你和他一起在小賣部裏笑話過我。”
“笑你什麽?”
“……”笑盛吉安是汪老師的準女婿。
他們那時候就是這麽沒邊。
“笑你什麽?汪鹽。”
“笑我跟盛吉安。”是他一定要問的。
孫施惠聽她把自己和那個人連在一起都跟着窩火。此刻,掌心裏的酒精也早過了霸道勁,他随意地把棉球扔開,垂眸看身邊沒有起身的人,“笑錯了嗎?你不就是頂喜歡他那樣的嗎?”
少年心性的孫施惠,當年一遍又一遍地在她面前提那個人的名字,才不是存心笑話她什麽。
是屬意汪鹽親自澄清什麽。他要她親口告訴他,沒有,我才沒有喜歡那個盛吉安。
鐘齊民告訴孫施惠,盛吉安不會在咱們這裏久停留了,是他母親在市立醫院住院,他忙着奔波這一段,終究要回B城去的。
眼下,孫施惠問,“鐘齊民的婚禮,要跟我一起去嗎?”
汪鹽仰起臉來看他,斷然拒絕,“不想去。”
“為什麽?”
“因為我知道你不會稀罕趕這個熱鬧的。”
孫施惠乜笑,“明明是你。你不愛趕。”
“那知道為什麽還這麽問我。是你的同學,又不是我的。”
“我的同學,你比我更認識。”
汪鹽被他一噎。面上還沒緩過來,孫施惠冷冷朝她,偏頭,俯首的視線,“汪鹽,我要你句實話。”
“……”
“見個前度有必要這麽朝我藏着掖着的嗎?”
“我藏什麽了。你非得知道的話,是,我在住院樓的小超市遇到盛吉安了,他和他妹妹一起,臨走前。給了我張名片,被我媽拿走了。”
沙發上的某人,光着膀子,聽她事無巨細這番話,真得心火騰地就起來了。
他站起身,汪鹽一直蹲身給他擦藥的,蹲地一時腳麻,動彈不得。一高一低,只聽到孫施惠一股子酸裏吧唧的聲讨口吻,“哦。他還給你名片了,汪小姐還挺遺憾的是吧,不是你媽拿走了,你預備怎麽樣?好端端的把他的聯系方式存進手機,然後署名就叫‘盛大才子出走幾萬裏,回來依舊是少年之白月光’!好吧!汪鹽!!!”
汪鹽腳都麻了,起不來,氣焰也上不去,足足被眼前這個人狠狠踩在腳下。她氣得,罵他,“孫施惠,你混蛋!”
“到底誰混!”他也不來管她。剛才在她父母那裏也是,汪鹽說她腳後跟破皮了,他全然沒長耳朵似的。可笑的是,那時候他和她提婚姻搭子的時候,汪鹽就是昏頭昏腦被他的假象溫柔騙到的。
他和她這麽長時間,汪鹽在那方面不是個沉湎的人,相反,她總要人哄着,跟小孩逛花燈鬧市街一樣,你總要牽着她,一不留心,她丢了手,怕就被人摸走了。
孫施惠能縱容她千般脾氣,她當真不肯,他絕不會強勉她。
可是端午那晚,她熱情極了,又乖順極了。還鬧着要抽煙。花招那麽多!
孫施惠口口聲聲問過她那麽多遍,她都沒張口。
“所以,汪鹽,這就是你那天魂不守舍又萬般熱情的原因?
見過初戀前男友的後遺症?”
一個晚上,輾轉兩處,這一秒之前,汪鹽都願意和他溝通、哪怕交代。因為她确實有不對的地方,烏糟一樁探病,沒頭沒腦地好像瞞了他兩次。
可是要她怎麽說,她直愣愣地告訴他,哦,我順便還見到了盛吉安。
她怎麽說都很怪異。她也可以保證,孫施惠怎麽着都會不如意。
可是她也怎麽都沒想到,孫施惠會這麽想她。
汪鹽一時間全然沒有羞恥,盡是憤怒,她撐着手站起來,腳裏如螞蟻啃噬地麻,跺跺腳,原本依她的性子,她肯定會脫口而出地罵他,罵他無恥,或者不合作地也學他的冷酷那套:你這麽想我也沒辦法。
可是今時今日,汪鹽有了新的領悟後,她覺得她也許更能輕而易舉地惹怒他,還報他,站都站不大穩當的汪鹽,淡漠地反問發難的人,“孫施惠,你不要告訴我你這樣窩火的樣子,是在吃醋哦?”
有人眉眼像掀起十級臺風那樣的捂不住,一把搡開汪鹽,由她跌到沙發上去,他徑直往房裏去,“我吃醋,汪鹽,你想得美!”
她才不高興想。是你施惠少爺太明顯了。
這一晚,汪鹽遲遲沒洗澡。身上的衣服也老早被冷氣吹幹了,孫施惠沖涼後去了爺爺院子,他每晚去看爺爺都跟上課一樣,到時間他就出來的。
今天倒是陪爺爺坐了許久。
再回他們這裏的時候,汪鹽枯坐跟泥菩薩一樣,手邊吃掉了昨晚有人托老姚帶回來的一把瓜子仁。
明明汪鹽包得好好的,可是潮濕悶熱的江南夏天,還是洇軟了。
回來的人自顧自回房上床去,汪鹽看完這一集電視,由于劇情鬧心加上她吃的瓜子仁早沒了昨晚的口感,倒黴催趕一處去了。
她也精神恹恹地去洗澡。
前前後後在浴室裏磨蹭了約摸一個小時,她手機計時的倒計時就是一個小時。
如果一個小時,外頭的人都無心再顧她。那麽,她絲毫不畏懼同他打冷戰。
倒計時最後五分鐘,有人喇喇推門進來。汪鹽不知道的是,孫施惠喝黃酒上頭,他已然倒頭睡了一覺了。
一覺眠過神,發現身邊半邊床還是空的。
他陡然起身的時候,以為他已經睡了一夜了。
結果,汪鹽還在浴室裏。
她早已洗漱完,頭發都養護幹了,卻在一張換衣凳上,雙手抱膝地看洗手臺上的手機。
她在追劇。
孫施惠把她手機繳了,質問她,“你搞什麽名堂?”
“看劇,太子爺要納女主為側妃了。”
“汪鹽,我在問你為什麽不去睡覺?”
“不想睡。也不想回答任何沒必要的問題。孫施惠,我每次看這種封建背景的電視劇,都得感嘆還是社會主義好,起碼新時代的女性有追求自我的權利,安安分分談幾段戀愛不犯法的。不像這個劇,說破大天,男主再愛女主,也只是個側妃。古代的女人真可憐。”
汪鹽這樣安安靜靜又獨自清醒的樣子,真得危險又吸引人。
孫施惠關不掉她手機裏嘈雜的戲劇音,幹脆徑直關機了。
與她迎面而坐。
不聲不響,四目相對了好長時間,他的酒氣停勻地拂到她面上來。
汪鹽熬不住,偏頭了下,即刻被他伸手撥正回來。
“你怎麽知道,哪怕是那個什麽側妃,也是他争取的最大讓步呢。”他竟然有空和她聊起劇來。
汪鹽擡眸看他一眼。
新時代女人的清醒意識告訴他,“不周全的愛可以不招惹的。”
“辦不到。”孫施惠一秒漠然地回絕汪鹽。
二人同時沉默。孫施惠陡然跟她說起那回和鐘齊民一起所謂的笑話她,“惹你生氣了,那回專門在小賣部堵你的,汪鹽。”
“……”
“推你後腦勺也不是故意的。手勁大了,後頭買過同款棉襖,托老汪捎給你的,他沒肯要。”
“……那棉襖呢?”
“原先在我公寓的,後頭,不知道有沒有被保潔阿姨扔掉。”
“……”
“就是說,汪鹽,你當真有個好老爹。”孫施惠說這話時,咬牙切齒的。
他也朝她掇凳子過來。很是自然地把她攬抱到自己身上,像抱孩子一樣的親昵。
汪鹽還為他先前那話氣惱呢,兩手推拒着,偏偏孫施惠的氣息像網一般地落下來,眉毛、鼻子、再到嘴巴,他穩穩當當停在她那裏,反而,汪鹽搖搖欲墜。
灼熱的氣息裏,汪鹽本能地翻新鮮的後賬,“孫施惠,你就是吃醋了!”
“鬼扯。”他重重咬出兩個字。
膝上的人不滿意他這樣,“那麽你放開我。”
“辦不到!”
他兩次說這話,不講理不溫柔。
擒住她唇舌時,重重咬了她一下,也眉眼倨傲地提醒汪鹽,別那麽聽話,也別再跑神,否則他保不齊會遷怒到她故人頭上去。
汪鹽氣他動不動提已經翻篇的人。也不大服氣,“他好端端的,你憑什麽遷怒他!”
孫施惠陰恻恻地笑一聲,笑汪鹽,你也和他這麽長時間了,怎麽還是沒看透你的盛大才子最惜命什麽呢!
“什麽?”
就是這句話問出禍來了。
孫施惠眉眼裏好耐性一掃而空,一來怪汪鹽兒女情長地都沒吃透一個人;二來,“我和你聊他,你還來勁了是吧!”
這個狡猾的人,他且等着這樣的借口。他抱着往鹽跌回床上帳簾裏時,平日的溫情缱绻的前奏全不高興應付了,原本在後頭的,也一時改了主意。
他要她清清楚楚地看着他。
一遍一遍要她叫他的名字。汪鹽就是不聽話,偏孫施惠滿意她這樣,“這樣和我作對才是汪鹽,是不是?”
她凄楚裏喊了聲疼,孫施惠以為他弄的,豈料她說腳那裏。
一時間什麽都喪失了的人控訴他,“我在門口說腳後跟破了,你都沒有理我。”
“我理你什麽!”他說着,越往裏,殺氣騰騰的氣焰,“汪鹽,還有下次嗎?”
喊疼的人幾乎本能地搖頭,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聽什麽、在說什麽。
然後精神恹恹地扯了個十萬裏遠的話題,“你把那個棉襖找出來。”
孫施惠快慰的聲音從鼻息裏綿延出來。
他應一聲,其實也不确定還在不在了。這個檔口,她說什麽都是對的。
膠着粘稠裏,汪鹽推拒了一下,她說了句什麽,然後拿後背朝他。
孫施惠能感覺到她今天很興奮,他再拿掌心去摩挲她破了的那處腳後跟,汪鹽整個人像蜷縮的嬰兒在他懷裏。
她重重地絞着他,這是她從來沒有過的。
像取悅他,也像取悅自己。
孫施惠沒一會兒就挨不住了,哦一聲,喊她妖精,手摁在她腰上,快慰與愠怒一起來,翻身在上,昏頭了也是口不擇言的呷醋,“也這樣對他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