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家家雨(25)
這一夜外面春雨慢慢, 汪鹽也睡得不踏實,雜燴一般的夢。
一時夢到她小時候在鄉下的光景,
一時又摸到誰的腳上, 血肉模糊;
記得那人腳傷好了,第一次正式來爺爺這裏做客拜訪。媽媽下廚,做的紅燒獅子頭。孫施惠吃了好幾個,晚上回去就積食了。
記得孫開祥請汪家一家來家裏吃飯, 那時候正值夏天, 汪鹽在孫施惠後院裏看到開得正盛的流蘇樹。
她跟他說,我好喜歡這棵樹呀,它已經越過你院子高了, 你看!
孫施惠驕傲冷漠地嘲諷她,鄉巴佬, 你喜歡把它挖走吧。
之後她再也沒提過這棵樹,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喜歡這棵樹多過這個老宅,無來由地。
也許是因為,十三四歲的少主人站在那樹下,相輔相成的落落感,讓她一時生了些泛濫的同情心罷。
事實是,他從不需要她的同情。他明明比他們任何人都過得高枕無憂。
高二開始,那場籃球拉練賽, 孫施惠出線進了友校聯誼賽, 可是高燒不退, 幾日沒來上學。
汪鹽委婉地跟爸爸打聽過幾回, 得到的消息只是在家治療, 熱度遲遲拿不下來。
爺爺去世以後, 汪鹽已經很少去孫家了。她沒有任何理由去看那個人,哪怕打電話給他。她也怕她根本沒來得及問他你還好吧,就被他挂斷了。
後頭孫施惠康複回校,證實了汪鹽的預料。
高三第一學期末,汪鹽把單獨帶給孫施惠的便當盒送過去,他任由他的同學一搶而空,而高高在上的施惠少爺不屑一顧,一口都沒吃。
汪鹽從那以後,再也沒用過那個便當盒,也再沒給任何人準備過這種可笑的便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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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結束那年夏天,盛吉安提前去B城。他幾發打電話給汪鹽,也跟她要他之前整理給她的筆記講義,說他妹妹後面還可以用。
汪鹽這才去把講義資料還給他。盛吉安拉着她,給她介紹他父親小妹,也給父親那頭介紹了汪鹽。
沒多久,就傳出了他們戀愛的消息。
汪鹽直到到S大報到,都有好長時間是沒有回應盛吉安的。他幾回趁着休假回來看她,也跟她抱歉,抱歉這種流言,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般沒有邊界。
可是,我喜歡你。貓貓,這一點很清楚,我也一直等着你點頭。
盛吉安第一次去汪家,沒有提前打招呼是不錯,可是汪鹽已經請他上來坐了。正巧媽媽在家裏打牌,陳茵第一眼就不喜歡盛吉安。
帶着強烈的個人色彩。
待人走了,陳茵牌都不打了,質問汪鹽,什麽情況?
汪鹽解釋,他是爸爸的學生,盛吉安。
陳茵怎麽會沒聽過這個名字,當年他們這一屆的理科狀元呀。聽說父親在京圈生意做得也很大。
陳茵對于女兒這樣的消息這樣的朋友,并不多開顏。她對這姓盛的沒多大眼緣。
汪鹽發笑,媽媽,您憑眼緣看人的嗎?
陳茵更不大快了,就憑這種不打招呼就想登門的秉性,注定難合我眼緣。又說這種家庭,你跟了他,到時候還要兩頭兼顧,顧他父親和繼母那頭的眼色,還有他媽媽這邊的牢騷。要死的,好麽樣的一團和氣,要分出幾家官司來。
汪鹽怪媽媽杞人憂天。總是太陽惶惶的,就愁出門下雨要帶傘。
汪鹽正式答應盛吉安,到二人無疾而終地分手,嚴格來算,四年整。
這四年,浮浮沉沉的,她比一般情侶中的女生都要沉重些。因為盛吉安當真待她很好,他可以實驗室蹲數據30幾個小時不合眼,再搭高鐵回來只為看她一眼。
可以明明不吃藥芹餡的餃子,陪她吃了好幾次才告訴她。
汪鹽有空過去看他,他也抓緊放下手裏的工作,真空幾個小時。只聽她說,說她近來的如意與不如意。
她媽媽不滿意他,盛吉安也很清楚。他一直跟汪鹽強調的也是,你清楚我是怎麽樣的人就夠了。
盛父出事沒多久,盛吉安就開始斷斷續續不接汪鹽的電話。是她飛過去找到他,當面問他,是要分手嗎?分手也請當面和我說。這才不違背你當初告白的勇氣。
這個一向溫和從容的盛學長,頭一次生出了些戾氣,他走過來重重地扪住汪鹽,也告訴她:貓貓,如果可以,我最不喜歡你看着我狼狽。
汪鹽清醒地指責他,你們只會拿你們的規則愛別人。
盛吉安那一晚很陰郁,拿汪鹽發洩的地步。可是事後,他們卻沒有提分手。因為汪鹽說,她相信他可以熬過去,也可以不需要他父親,照樣站得筆直、光明。
他是快熬過來了,出國的手續辦得一應妥帖了。汪鹽還是從他師兄口裏知道,老盛要出國了,貓貓,你可得等他呀。
熬過這二三年,日子就好過了。不要緊,你們還年輕,年輕人的二三年,短得像一眨眼。
汪鹽那天給他打了一晚上的電話,他始終不接。
次日,她還在幫老板開車的途中,她試着再給他撥了一通,這回盛吉安接了。
平平靜靜一通他的不得已,他的驕傲,他的尊嚴。
反過來問汪鹽,為什麽他又不可以把他的尊嚴看得更重一些?
汪鹽只平靜地點頭。她說不出反駁的話,事實也是——我們每個人都得守住自己的尊嚴。
盛吉安平靜地提了分手。他說他說不出口要汪鹽等他的話。
也自覺這一年多,虧待她太多了。多到,他分不清汪鹽這樣不離不棄,到底是她的品格還是真的愛他。
汪鹽追問了一句,分手是認真的,對不對?
盛吉安痛快說是。
她平靜地點頭,甚至忘了,他根本看不見。然後只說,她知道了,那就分手吧。她不辯解,也不怪他。
怪只怪,他們都不想堅持了。尊嚴也好,私心也罷。
二十四歲的汪鹽一夜之間明白,愛情會死的,無論你當初說多少信誓旦旦的話。
也是從那開始,過了二十五歲分水嶺的女孩,再也不覺得愛情需要誓言,需要保證,需要我愛你。
因為真心的,真摯的,他哪怕一句言語都沒有。孤寂啞口地站在你面前,像一棵樹般地沉默。
你也會自然地明白,和懂得。
席上一杯烈酒,回到房裏又那樣折騰了兩回。
汪鹽夢魇般地停在思游裏。
想醒卻怎麽也難睜眼的困頓。
她想喝水,嘴裏幹得如灌砂礫。
朦朦胧,呢喃複述。
也只覺得一時久旱逢甘霖,意識沉睡,也抵不過渴得本能。一口口咽着,最後幹脆自己抱着杯子喝起來。
一杯冰氣泡水,汪鹽哐哐喝完,最後一滴了,她才咂摸起來,這味道可真怪。
眉頭緊皺,孫施惠便問她,“幾個意思?”
她聽着他的話,無比誠實,“難喝死了。”
有人接過她手裏的杯子,“你可真是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碗來罵娘。”
孫施惠說她剛才哭着鬧着要喝水,喝完又牢騷難喝。
汪鹽這才慢慢清醒意識,睜開眼睛看人,看有人好麽樣地坐在床邊。孫施惠點評她,“吃相太難看了些。”
她難得的,沒有吭聲。
良久,才認真告訴他,“我不喜歡喝這款水。”
“嗯,所以呢?”
“所以下次我就是渴死,也請只給我喂水。白開水,礦泉水。”
“汪鹽,給我看看你臉多大!”孫施惠說着就來托她下巴,端詳也是取笑,“我為什麽要負責給你喂水?嗯?”
汪鹽別不開他的手,也不回答他的問題。
她想偏頭或者幹脆閉上眼繼續睡覺的,忽而,下巴處的手收緊的力道,孫施惠喊她,“還要喝嗎?我說水,白開水?”
“我想睡覺。”
“哦。”床邊的人由着汪鹽瞥一眼他再扔開的嘴臉,撤回手,自己旋開一瓶冰氣泡水,咕哝喝完,反省回味的樣子,“很難喝?我都喝好多年了。”
外頭不知道幾點了,汪鹽也懶得去看床頭上的手機。鬧鈴沒響,外頭也沒聽見垃圾車和鄉鎮委員會每天七點的整點新聞播報。
她知道總歸天還沒全亮。只覺得這一夜尤為地漫長。她只想蒙頭睡,天亮了,人就有工作了,有勞作才不會沉湎,才不會荒廢。
汪鹽就這麽閉眼側睡着,臉朝南,不知道過多久。突然氣息裏聞到剛才氣泡水裏的青檸味,還有熟悉的他們共用的沐浴乳香氣。
她再睜眼的時候,孫施惠的臉就在她鼻息前,不等汪鹽開口,他慢慢直起身,指正她,“你睫毛都刮得枕頭有動靜了。”
躺着的人一時羞憤,“那是因為你一直開着燈,我睡不着。”
有人當真應聲把燈繩給拉了,他重新躺回她邊上來。
窸窣的動靜,二人共一床被子。汪鹽只蓋了一個邊角,人也盡量挨着床沿。
身邊的人拖她過來。
靜寂裏,問她夢到什麽了,“毛毛躁躁的,怎麽也喊不醒。”
汪鹽背對着他,“不記得了。”她說她小時候經常這樣,剛醒,夢裏的一切就全忘了。
孫施惠在她後面一時再開口,悶悶的,也伸手過來攬住她的腰,認真喊她名字,“汪鹽,天亮後,我們去你爸媽那兒吃早飯。”
“為什麽?也是規矩嗎?上次不是三朝回門過了嗎?”懷裏的人一時三個問號發射。
孫施惠輕笑出聲,“怎麽,回娘家非得有這麽多道理嗎?”
“哦。”汪鹽輕一聲,“可是我一早還有早會,周一。”
“請假。”命令的口吻。
“請不了。”汪鹽實事求是,表示早飯就免了吧。或者有時間一起回去吃晚飯倒是可以。
“你就不累嗎?”孫施惠聽她的話後,不置可否。只反問她這一句。
尾音裏拖沓着些不明的笑意。
汪鹽這才反應過來,她就這一會兒的工夫,就已經走進了他的圈套裏。
回擊狡狯的人,只有冷靜的沉默最上乘。
她不理他了,有人反而急了。一時挨一時蹭的,沒個安生。
他追着她要答案,累不累?
汪鹽想打發他,說累他又不答應。
“你累什麽你累。辛苦的明明是我……”
話沒說完,身後的人便翻身在上了。
熄了燈的房裏,适應黑暗的兩個人,能看到窗幔之外已然有薄薄的熹光了。天總歸會亮的。
這回換汪鹽問他了,“你不累嗎?”
隐蔽的人會自覺放逐出些本性來,欺身壓制的人倒不稀罕回答她這個問題,累不累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汪鹽,我睡不着……”
也停不下來。
更忍不了。
與其讓他這麽空燒着,他求她,和他一起。
這樣的孫施惠着實的陌生。
饒是床上他也是不畏不懼的,這是他這些年将養出來的性情。可是,他這樣口口聲聲攙着點低聲下氣,于汪鹽是陌生的。
她甚至想問他點什麽,可是還是忍住了。純粹是不想知道,于她毫無意義。
只淡淡地罵他,“食髓知味,樂此不疲。”
“是,我要你也是。”
汪鹽不想理他,只說她不舒服,有點疼。
孫施惠伸手去開燈,說他要看。光明那一瞬,汪鹽嫌晃眼,閉上了眼。
……
就是她閉眼閉出錯了,放縱了某人的性情。她也不清楚,怎麽又開始了,只想罵人,罵他,“孫施惠,你哪天、死在床上,我一點都不、稀、奇!”
“那也一定是先死在你身上!”
一時間,死灰複燃。
……
律動裏,汪鹽還能聞到他身上的酒氣。饒是已經洗過一趟,孫施惠身上的酒氣還是很重,鬼知道他席上到底喝了多少,才能這麽瘋魔。
瘋到怎麽樣他都不滿意:不出聲他不肯,出聲了他更瘋。
然後像給貓兒撓癢那樣,起初百般殷勤,過分親密,等貓兒習慣了,習慣他的溫存和氣力,他陡然地松手了,抽離了。
弄得貓兒期期艾艾,魂不守舍。
她出來的聲音,孫施惠控訴她,“誰敢細聽啊,汪鹽!”
他要她喊他的名字,也問他,“我是誰?”
汪鹽一時出氣,一時進氣。
……
被他一來二去地盤問,終究也自棄了,招供,“孫施惠,你是……孫施惠。”
“把孫去掉。”
“……”
“汪鹽,我想聽你喊我‘施惠’。我們第一次見面,我是施惠呀。”
最後一句,陡然間地,惹得汪鹽潸然淚下。
她愈哭,某人愈兇。
氣息氣力全往她身體裏鑽。
……
一場夫妻敦倫,最後眼淚換大汗地收梢了。
天曉放辰光,汪鹽去洗澡的時候,好久都沒出來。孫施惠不放心,進來看的時候,只見泡澡後的人,濕漉漉的頭發沾在脊/背上。睡袍在邊凳上,沒來得及穿。
整個人赤忱忱地蹲在浴缸邊的地毯處,緊緊抱着膝,不言不語,沉默纖瘦。
“汪鹽……”孫施惠出聲,闊步邁過來。
蹲在地上的人,抱膝扭頭,輕聲卻微怒,“你別過來了。”
“我不過來怎麽抱你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