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家家雨(9)
汪鹽六歲的時候, 住過好長時間一段醫院。
就是不小心吃了山藥炖的湯,正巧那天,老太太還蒸了腌過的苋菜梗作鹹菜, 配粥吃。鄉下人愛把過了時令的苋菜梗剁成段,用鹽腌了,過段時間發酵出味,那鹹湯很像臭豆腐的味道。聞着臭, 吃起來香。
貓貓夜裏就起了一身疹子, 又上吐下瀉的不止。
汪敏行夫妻倆過來的時候,陳茵心疼不已,孩子抱在手裏已經全懸了勁。陳茵當即就和婆婆吵起來, 說她總是弄些稀奇八怪地給孩子吃。那些腌鹵的東西吃多了會有毛病的,你上了年紀不在乎, 她還是個孩子。
老太太委屈又心疼貓貓,一邊淌眼淚一邊由着兒媳婦唠叨。
送去醫院,食物過敏加食物中毒。真真要命的,在醫院生生住了半個多月。
打那以後,這二樣陳茵從來不肯汪鹽碰。
這麽多年過去,汪鹽都沒再吃過山藥。這東西在生活裏說平常也平常,說用不上也其實可有可無。
原本汪鹽想等到天亮再說的,可是沒一個小時,她身上、胳膊、連同臉上全紅了一片。
孫施惠當即說去醫院, 又想到給爺爺定期檢查的周主任, 也管不了那許多了。孫施惠翻出手機就給對方去電, 對方說他即刻過來看倒是方便, 可是用藥他也得去醫院取。索性讓施惠別耽擱, 直接去醫院, 他跟那頭打好招呼。
這頭,孫施惠挂了電話就要汪鹽穿衣服、穿鞋。去醫院打抗過敏針,畢竟可大可小的。
勝在他晚上沒喝酒,自己開車方便許多。
不等走到院子裏,外面夜涼如水,孫施惠把外套脫下來,叫汪鹽裹着,別見風。再問她,“要不要通知你父母那頭?”
汪鹽搖頭,“這麽晚了,他們以為出什麽大事了呢?”
“這還不算大嗎,我已經想到明天見老汪的局面了。”某人牽着她的手快步往外走,零星的夜裏,腳步清澈,篤篤聲可以漂浮到天上去。隔着老遠老遠,能聽到哪家的狗警覺地叫了。
行了周主任的便利,急診看診很順利,針打過後,開了些口服和塗抹的藥。孫施惠取藥回來,汪鹽坐在等候區的椅子上,說想喝水。她渴了。
Advertisement
醫院裏是有便民水房的,可是他們沒有杯子。孫施惠只好去販賣機上買礦泉水,除了水,他還買了包餐巾紙。
汪鹽說她包裏有。
某人不在乎這些,只揭開紙巾幫她擦旋開蓋子的瓶口。再要她幹脆就水把口服的藥也吃一下。
他上學那會兒也這樣,汪鹽笑話他,“那時候籃球場上,恐怕只有你這麽矯情了。”
孫施惠的外套一直裹在汪鹽身上,她怕難看,還戴着口罩。某人一身白襯衫,落拓地坐在她身邊,看着她吃藥,身後是忙忙碌碌趕急診的人。有人難得發善心,不和她開戰了,只催她,“吃藥。”
那時候一中每年九月都有籃球拉練賽,先班級再年級再到全校争名次,出線的再與外校打聯誼賽。
孫施惠和盛吉安是同班,好不容易代表年級出線了。可是小組賽的時候,他卻放棄抽簽的結果,去了另外一個組。
等于他和盛吉安不同組了。原本同進退的局面,變成要麽他們同時被刷下來,要麽只能活一個。
汪敏行知道這碼子事後,批評孫施惠,好勝鬥勇。你看看別的班的同學,能同袍的都同袍情誼,你倒好,扔下同學另起爐竈了。
孫施惠不耐煩地問老汪,體育的意義難道不是競技嗎?我為什麽要去照顧你照顧他的,和誰手拉手,過家家?
小組賽對抗賽上,大家都見到過孫施惠蓋盛吉安的帽。兩方支援聲層出不窮,有技術派,覺得孫施惠這球蓋得太秀了,又狠又準;有學術派,盛吉安在全校的名聲是可圈可點的,人長得周正溫和,成績更是一騎絕塵,太多女生喜歡盛了,看到場上這局面,感情出發都要罵罵孫施惠:兇什麽兇,臭什麽臭。殺球還是殺人啊!
汪鹽那會兒,同學問她,你覺得誰更帥?
她半天沒作聲。只說她其實不大愛看籃球。同學說鹽鹽是,騎牆派。
那一年孫施惠打到了友校聯誼賽,中途卻退賽了,他隐瞞生病不報,結果高燒不退。孫開祥親自打電話到校方,說施惠後續就不參加了。
等他再回學校,汪鹽碰上他,問他,“你身體都好了?”
孫施惠不太搭理她,“嗯,還活着。”
彼時,學校有個慈善捐助會。盛吉安父親以兒子名義捐出了一幅收藏畫,出自現代一位工筆畫家,同時也是學校校友,才微微嶄露頭角。盛替父親正名,對方是父親的朋友,贈與。拿出這幅畫,也是表表做公益的一番心意。同時,盛吉安本人也捐出了他的一雙限量球鞋。
也是那時候,同學圈裏才知道,原來盛吉安跟母親姓,他父親生意做得很大。只是早年虧待了發妻,這麽多年,父母才願意冰釋前嫌,送盛吉安到父親身邊去,好有個更好的前程造化。
消息一出,其實最意外的是汪鹽。她之前都以為盛吉安家境不大好,饒是爸爸那裏有學生的家庭背景,但是汪鹽也不好從爸爸那裏打聽什麽。每回看盛吉安平平淡淡地食堂教學樓圖書館地跑,他又老是幫她,汪鹽才投桃報李。她每次給他什麽吃的喝的,盛吉安都訝異再稱贊。
盛吉安親自過來跟汪鹽澄清的時候,她其實有點介意。多少次,她委婉地鼓勵他,他從來都沒揭破,由着她傻傻地幫他。
直到他說出口,“汪鹽,我回我父親身邊,不是我的本意,是我媽死活要我去的。”
汪鹽那時候一瞬間眼淚湧出來。吓得盛吉安不知所措,她沒聽盛吉安說多少,扭頭就走了。
沒幾日,孫施惠回校,她才去過問他。
等到的僅僅一句,還活着。
汪鹽至今還記得他球衣幾號。
11
S.S.H.
鬼使神差地,她問他,“當年如果沒有生病,你會拿MVP嗎?”
“想多了,我沒那麽厲害。”
“哦。”
“真進總決賽了,你會去看嗎?”
“會吧,盡管看不懂,但我能明白誰贏了。”
“豬。”
有人真的也跟豬差不多了,臉上起紅了一片,一時忍不住,就想來抓。孫施惠捉出她的手,不讓她抓。也有點渴,就着她喝過的礦泉水瓶,連灌好幾口。再起身,提着取藥過來的馬甲袋,再牽她起來,回去。
汪鹽笑話他,“你的潔癖真的很假把式。沒拆封的擦半天,別人喝過的……”
說着說着卻變味了。她仰頭看他時,孫施惠不期然地問她,“他知道嗎?”
“什麽?”
“你山藥過敏,他知道嗎?”有人已經不稀罕提那個人的名字,只問眼前人,他這麽多年,都不知道她原來山藥過敏,她沒有告訴過他。孫施惠問汪鹽,你告訴過那個人嗎?
汪鹽沉默,沒有給孫施惠答案。
而事實卻是,盛吉安知道。
她告訴過他,因為偶然一次,他要給她煮山藥粥。她說她不能吃也不敢吃,小時候太久太久了,沒準還是會過敏。
孫施惠在沉默裏會意,面色不顯得看着汪鹽,後者因為出了一身疹子,臉上更不可能好看到哪裏去,她往上提提口罩,像是有意閃躲的樣子。
無端惹某人無名之火。他扽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扶手梯下樓去,孫施惠牽她靠近太快,人随扶梯下去了,披在汪鹽身上的外套掉在扶梯緩步臺那裏了。
汪鹽喊他,“衣服。”
孫施惠這才回頭,等他們從扶梯上下來了。他再從另一端上去,汪鹽看着他頭也不回地上行,再去緩步臺那裏撿回衣服,折返回頭。
小小行徑,細枝末節。有人也能做到滴水不漏,他從那高處下來,目光始終看着他平視裏的一切,并沒有垂眸看一眼低處站着的汪鹽。這就是孫施惠這些年來養尊處優裏慣出來的頤指氣使。
外套是亞麻混羊毛的,一星半點的馬虎,就會沾上灰或者絲。孫施惠走過來時,把衣服撣了又撣,最後披到她身上的時候,擠兌她,“反正我不穿了,髒也是髒你。”
汪鹽由着他把衣服披到她身上來,不言不語盯着他,渾然不覺的笑意。
孫施惠看到了,繼續罵她,“別笑了,自己什麽樣子,不清楚嗎?”
天亮了,汪家一早灑掃塵除的。等着姑娘回門。
直到汪鹽遮捂嚴實地到了門口,老兩口才吓了一跳,陳茵問,“這是怎麽回事啊?”
汪鹽先張羅爸爸下樓幫他們搬一下東西吧,自己一面換鞋一面說,“昨天同事請客,誰知道它一個果飲裏,摻了山藥汁子。中招了。”
陳茵連忙啧舌,埋怨起來,“哪能這樣的,上頭不标明成分的嘛,有什麽要說清楚的呀。”
汪鹽要媽媽輕聲些,“給人家聽到了以為怎麽了呢。”
陳茵連忙要汪鹽摘掉絲巾口罩給她看看,“噢喲,你說說看,真是的……”
“哎呀,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嘛,恭喜我結婚。按道理是我請才對是吧,人家特為替我慶祝,誰知道這新品茶裏有這些,怪我自己不當心看。已經去過醫院了,不要緊的,都消了好多了,我吃……我喝得少就是了。”
陳茵連三朝回門都特意叮囑他們要做到的人,更是緊張迷信這些,“三朝裏頭就去醫院了。你們也真是的。”
“那怎麽辦啊,我都癢死了,不去醫院,萬一嚴重……”
陳茵抓緊叫汪鹽呸掉,“作怪得很,不要你說什麽,你偏要說。”
那頭搬東西上來的一行人,汪敏行已經知道鹽鹽是個什麽情況了。到底汪老師勤苦些,接受事實也理智,要妻子別喋喋不休了,“過敏而已,去看過沒事就行了。”
來前商量好的,汪鹽不肯孫施惠說實話。于是,他跟着進來的時候,多少有點心虛,只和師母說,去過醫院了,也問過周主任,不大要緊,“我也看過了,其實消了好多了。”
陳茵點頭,順勢囑咐施惠,鹽鹽小時候就鬧過一次,這麽多年全沒讓她再吃過。到底過敏的東西就是過敏,你看看,二十年過去,還是這麽嚴重的反應。“你們回去也得叮囑一下家裏幫忙的阿姨,燒山藥可以,得提醒鹽鹽不能碰。”
有人受教點頭。
而汪鹽在邊上不說話,她瞥一眼孫施惠,心想這個家夥還真是處處滲透的心機。他跟她父母說他看過了。事實是,他說要看,汪鹽說不癢了。
眼下,其他還好,陳茵跟施惠說,原本約好舅舅那頭,出去吃的。鹽鹽這樣,去得成嗎?
孫施惠問師母,“訂得哪家?”
兩下一合議,施惠主張,他和那家飯店商量,叫幾個菜過來,“其他就在家裏燒吧。舅舅那頭我來打招呼,改天我們再請。”
陳茵也覺得這麽辦好,不然鹽鹽去了又不能吃,不去吧又不像話。“只是有一點啊,你和人家飯店老總聯絡歸聯絡,這一頓我和你老師請。本就是請女婿的,你出錢我們不答應。”
從去年年底,兩家說好和親的事,孫施惠方方面面都把汪家當岳丈家對待,唯獨一點,哪怕眼下,他都沒改口。依舊老師師母地喊,對外他朝別人,是岳父岳母沒挑剔。
其實,陳茵私底下是跟老汪多嘴提過的。
汪敏行到底教書育人,這些年看各種品性的孩子多了去了。點撥妻子,女婿就是女婿,他喊不喊你父與母,其實你不多長塊肉。而且什麽是父母,爹生媽養,含辛茹苦,才叫是父母。
孫施惠就沒有。他這麽多年,自己爹媽都沒影子呢,更是一天沒喊過誰爸爸。你指望他規規矩矩喊你什麽,就太拘泥了。
有這個閑工夫,不如指望他待你女兒好一點,忠貞點,擔當點。這才是實心處。
陳茵也才順過這口氣來,是的,不是自己的孩子,其實喊她媽媽,她還是有點不适意的。
孫施惠聞言師母的話爽快答應。他說被請客,他有什麽不樂意的呢。
晚上,舅舅一家過來。大大小小六口子,汪鹽說明情況,也就沒和他們一起吃。以水代酒,敬了舅舅一家,連同表哥家的兩個毛小子。
其他汪家翁婿一起招待了。
汪鹽今天原本就是休一天婚假,在房裏卻沒閑着,吃着跑過來的兩個孩子要借姑姑的平板玩,又在她房裏打打鬧鬧的。
她還得幫忙看着。
孫施惠端粥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一幕就是汪鹽坐在一邊,細心溫柔地提醒兩個孩子,不要在床上跳,“哎呀,你們跌下來,我可就慘了。”
表哥家的大女兒到底懂事些,便問姑姑,“你為什麽會慘?”
“因為你們是在我床上跌下來的,然後,你們媽媽肯定會覺得我這個床不好,沒準你們姑爺爺一生氣就把這個床給扔掉。我就沒床睡了呀。”
兩個孩子聽姑姑這麽說,一時歡聲笑語,倒也不鬧了,一齊下來問姑姑,“你臉上的疙瘩是怎麽回事呀?”
孫施惠替有人回答,“因為你們姑姑不好好在床上睡,跌下來了。”
大女兒才不信這個叔叔的話,“你騙人。”
孫施惠把手裏的米粥端給汪鹽,也不高興睬孩子了,只和她說話,“你媽不肯你吃鹹菜,只讓清粥。”
“什麽呀,光粥誰吃得下呀。鹹菜怎麽了?”汪鹽才要起身去問媽媽。
孫施惠另一只手裏翻開掌心,一個鹹鴨蛋。他騙她的。
說話間,他替她敲開了蛋殼,然後遞給汪鹽。想說什麽呢,回頭趕兩個毛孩子,“外面有蛋糕還有西瓜,快出去吃。”
弟弟即刻溜出去了,姐姐無心那些,還想粘着姑姑,再問這個叔叔,“你是姑姑的男朋友嗎?”
“不是,是老公。”某人混不吝,逗小孩。
他再問女孩,“你喊我什麽?”
“叔叔。”
“錯了,”衣着光鮮斯文派頭的某人,吓小孩也是糾正,“是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