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家家雨(3)
汪鹽穿一套水菱紅的睡衣。孫施惠知道, 這些跟紅沾邊的全是師母準備的。陳茵私下跟施惠吐槽鹽鹽,不是她勒着,她能結婚當天穿一身白, 你信不信?
不像話。
眼下,孫施惠很認可師母傳統的眼光。明明,“你穿紅色比白色好看。”
汪鹽拿小拇指無名指揩揩眼淚,動作往眼尾上掃。
孫施惠笑話她, 哭也哭得這麽有包袱。
汪鹽吸吸鼻子, 才要起身,發現有人像座山一般地杵在她眼前。汪鹽不覺朝椅子後背上挪了挪,兩腿也跟着曲膝起來。
這麽一曲, 不小心碰到了孫施惠……
氣氛有點怪怪的,她才要張口說點什麽, 只覺有手抄過她曲膝的腿彎,汪鹽整個人跟着心神一空,飄到喉嚨間。
等她被抱到床上,那麽一跌,心與神這才跌出了口。
随她一起倒塌的,還有床上原本摞得高高的八床喜被。舊俗,女方六條,男方兩條。新婚這一天,都得壓在喜床上。因着施惠這頭沒有母親顧這些, 陳茵這個岳母連同男方的兩條也一起準備了。
壓喜壓喜, 壓得住, 才能稱心如意。
兩邊無欄的中式柱式床, 喜被擺在靠南的一邊。兩個人的重量, 陡然跌到軟床上, 小山高的被子自然跟着塌下來。
汪鹽被迫眼前一黑,等她人被孫施惠撥弄出來,那些紅紅綠綠中式錦被,被有人掀了一地。
他重複白天的問題,“汪鹽,分房睡嗎?”
他明明在問,不等聽到答案,已經支起身子,單手抽解了頸項間的領帶,也是束縛。
身子再俯貼下來,汪鹽能明白感悟到他的任性甚至戾氣。醉生生地吻過來,兩只手,一只手別着汪鹽的下巴,一只手橫抄在她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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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圈抱也像桎梏。
汪鹽被他別的生疼,親的也是,唇舌火辣辣地疼。她只當他醉了,別着她下巴的那只手忽而松開她,不設防地探到她睡衣裏,汪鹽整個人一激靈,是他手太冷也是陌生的緣故。
她下意識地捉住了他的手,“孫施惠,你喝醉了。”
欺身的人,一雙清篤的眼睛,縱情地打量她,最後回到她臉上,堪堪望着汪鹽,幽幽,“你看我像喝醉的嗎?”
汪鹽被他鬧得一鼻子汗。
孫施惠盡收眼底,他再俯首來的時候,汪鹽偏了下頭。是本能也是洋相。
他再要撥正她臉時,汪鹽舌尖抵着牙關,僵硬卻是拗不過力道。
等她臉被掰正過來,汪鹽也不知道她緊閉雙眼了多久,只知道再睜開眼時,孫施惠的臉冷了好幾度。
一瞬一息裏,他忽然從她身上起開了。
橫在她腦後的那只手,也決意想抽出來,不料表帶搭扣那裏纏住了汪鹽的頭發。她本來晚上就盤發了,用了定型膠,眼下他一牽,扯得汪鹽頭皮都疼。
前院本來就還沒散,這個檔口,孫津明的聲音在外面明間裏響起,“施惠,趙先生過來了。”
汪鹽哪裏理得清孫施惠的那些來往名路。只推算得出來,今天這個點了,還上門的,必然不是一般來往的人客。
她比床邊的孫施惠還緊張地一躍起身,這倒好,牽挂着孫施惠的手跟着她後腦勺了。汪鹽怕津明阿哥進來,連忙地要解開那個結疙瘩。
表的主人卻不急,他冷冷糾正她,“你要麽喊他名字,要麽正經喊人家叔叔,喊阿哥算怎麽回事?!”
汪鹽哪裏顧得上他說的什麽,只怪孫施惠,“萬一進來……”
身邊人依舊不急,“他不敢。”
汪鹽擡眸看他,孫施惠一時也解不開,甚至搭扣那裏也盤剝不開,他稍微一動,她就跟着嘶氣地疼。
他幹脆撈她下床,喊孫津明!
汪鹽一聽孫施惠這麽高聲,她整個人都傻了,直到津明拿了把剪刀進來。
洋相的新娘子,臉只肯朝着孫施惠,一時又訝異地盯他,質問他,“你要剪我頭發?”
某人不痛快的嘴臉,“不然呢?”
不等汪鹽抱怨出口,孫施惠手裏,利索地拿剪刀絞開了那皮革的表帶。
他沒時間陪她在這千絲萬縷地理頭發,斷開的表帶還挂在汪鹽的頭發上。孫施惠當着孫津明的面,告訴汪鹽,他上前頭見個客,“你……把這收拾收拾。”
孫津明在邊上發笑,即便他們二孫都走到院子裏了,汪鹽也聽到津明取笑施惠的聲音,“你倆這新婚的動靜都能上社會版頭條了。”
“洞房花燭夜用到剪刀的也是少有……”
孫施惠這一去,一個小時都沒回來。
确切地說他在外書房見客。孫開祥當初翻建這套老宅的時候,特為在前院倒座房那裏僻了間見客的書房。
汪鹽這頭總算把那倒黴催的表理出來,正可惜呢,孫施惠這個家夥,性子急也冷漠,一不順心就給絞了。
外頭保姆齊阿姨過來給他們送紅棗茶和糖心的圓子。
汪鹽好意地謝過齊阿姨,又說施惠到前頭去了。
齊阿姨這才有空端詳這新娘子,她順着老爺子的腔調喊對方鹽鹽。又看到地上掀地全是被子,騰出來要幫鹽鹽理。
才搭上手,不曉得是不是指甲哪塊缺豁了還是怎麽地,一下子就把一床綠色刺繡的海棠緞面劃抽絲了。
這幾床被子,是陳茵特地請老師傅趕制的,價錢和人工都是高高的。又請娘家上頭幾個姐姐一起縫的,裏頭的棉花胎到緞面和棉絨的裏子全是母親嫁女兒的心意和苦思。陳茵的原話,這些被子哪怕你們一夜都不蓋,都給我好好留着。
保養得好,能存幾十年。
齊阿姨見狀一呀,汪鹽也看到了,面上不顯。倒也朝齊阿姨擺擺手,只說她剛才不小心給弄翻掉了,待會她自己擺好就是了。“爺爺睡了嗎?”
齊阿姨一向很少能進施惠院子的,聽鹽鹽這麽說,一時沒把一床被子當回事,只當人家不樂意她碰這些結婚的東西呢。
又暫且還沒把這汪小姐歸到東家裏去,冷眼旁觀地回答她,“爺爺如今全不理事了,苦了我們施惠了。”
汪鹽點頭,把被子全抱到床上去,又拿了外套,和齊阿姨一道出去,說去看看爺爺。
誠如父母念經那般知會鹽鹽一樣,孫家迎來送往請客送客、打掃塵除那些都不要汪鹽管,她這個孫媳婦且分出點心來看看老爺子就行了。
孫開祥的院子裏靜得到冷清的地步,汪鹽笑吟吟地進去,爺爺已經歇下了。
還沒睡,在房裏聽收音機。
中式的卧房講究藏風聚氣,因此,這裏不比孫施惠的院子,才進來就有融融的暖意。當然,病人的精氣也揮散不去。
汪鹽直說來看看爺爺睡了沒。
孫開祥要鹽鹽坐,饒是今時今日關系不一樣了,他也只是從前長輩的覺悟,看一個舊友的孫女,再才是孫媳婦。
這段時間,汪鹽來探望孫開祥不少。每回來孫家必然過來一趟,今天正式進門,更是鬧哄哄沒停當下來呢,人又過來了。
問過爺爺晚上的進食和吃藥才算放心。
坐了坐,汪鹽就勸爺爺早點休息,起身要走。
孫開祥丢開手裏的老花鏡,喊住汪鹽,“貓貓,你是真心嫁給施惠的嗎?”
汪鹽:“當然。”
“那就好。別嫌你孫爺爺啰嗦。人老了,一時健忘也是有的。又愛重話,我生怕問過你忘了還要問你一遍。又怕你陪着那小子搗鬼……貓貓呀,你頂知道我們施惠的,他當真和我們玩心眼,我們全不是他對手。”
汪鹽莞爾,兩手抄在毛衣口袋裏,寬慰爺爺,“我才不信,他是爺爺教出來的。我和爺爺聯手,怎麽也不該是他獨鬥地贏呀。”
孫開祥笑着輕咳了幾聲,“也就你,貓貓了。”
摸黑從爺爺院子裏出來,汪鹽再回到他們院子裏,洗了個澡,回到床邊,給媽媽打了個電話。認認真真問那頭,真的這八床被子不能移開呀?
陳茵還沒睡呢,電話那頭直剌剌地說不能。說好放一夜的就放一夜。“那些個被子不礙你們什麽事。”
汪鹽嘟囔,怎麽不礙,已經被人掀到地上一回了。
陳茵問,什麽?
“沒什麽呀,就是跟您确認一下。”
母女倆再一道問出聲,一個問爸爸呢,一個問施惠呢?
陳茵說,你爸爸喝多了,先睡了。
汪鹽答,孫施惠去前頭見客了。
再說了幾句,汪鹽要媽媽早點睡,就挂了電話。
她終究沒跟媽媽提那床綠底紅海棠的被子被滑抽絲了。哎。汪鹽不作聲地心疼,又單獨把這一床被子抱到邊上的藤椅上。想着已經劃“傷”了,別再碰事故了。
有機會拿出去叫老師傅修補看看。
快夜裏十點鐘,孫施惠才回來了。
他一進房裏,就看到南窗下頭茶幾上的紅棗茶和小圓子。
汪鹽說是齊阿姨送過來的。她一樣吃了點。
孫施惠聽她這麽說,也不管哪個碗是他的,只拾起調羹端起碗就吃起來,一個碗裏舀一個,一個棗一個圓子。
汪鹽在把她的護膚品、化妝品一一拿出來,坐在梳妝臺前,也不轉身,透過鏡子問她後頭的人,“不要熱一下嗎?”
“你都吃了,我還熱什麽。”聲音跟欠他百八萬似的。
汪鹽也沒好氣,“我吃的是熱的。”
身後人把一顆棗核吐到手裏,敷衍着和她說話,“嗯,你有本事,你了不起。”
汪鹽旋開一瓶眼霜,一下就挖多了。氣鼓鼓朝鏡子裏一白眼,還被身後人逮了個正着。
她故作鎮靜,沒事人地摸自己的眼霜。
孫施惠起身往衣帽間去,順手把那顆核扔進了垃圾桶。
他拿了衣服去衛生間洗澡。
等他出來,汪鹽已經擁被靠在床頭回各種短信和看郵件了。
孫施惠一身馥郁香氣出來,裏頭的暖風機還在嗡嗡工作。他身上的睡衣和汪鹽穿的是配套的,都是陳茵買的。
一套水菱紅,一套藏青藍。
不得不說,到底藏青藍贏了。贏在穿在一身冷白皮上,饒是孫施惠在那炸毛地擦頭發呢,也勝過某寶上那些模特好些倍。
男人短發就是好,幹毛巾對付幾下,就利索不拉垮了。甚至炸毛有力地蓬着,孫施惠順手把擦頭發的毛巾扔到藤椅上時,看到上頭有床綠色的被子。
他很清爽這些被子是汪家的陪嫁,眼下,其他幾床還在床上呢,唯獨這一條綠油油地安置在藤椅上。
“什麽意思?這一床是給我的?”
汪鹽頭發沒全幹,這才坐靠在床頭,看手機之餘,聽到孫施惠突然這麽問她。
她才要解釋被子上的抽絲,又聽他緊跟着一句,“所以不分房,要跟我分床咯?”
汪鹽看他一眼,孫施惠也垮個批臉盯着她,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真讨人厭!
床上的人幹脆不理他,由他自己去領會吧。你覺得是分床那就分床。
孫施惠足足等了汪鹽一分鐘,她都眼皮不高興撩的那種,不搭理人。
良久,她這才擡眼,看孫施惠一眼,他突然一腳跨上床,吓了汪鹽一跳,連忙擁緊被子,兇巴巴問他,“你幹嘛!”
人高馬大之人,站跨在床上,居高臨下看她,“我幹嘛,我拿我的被子,不行?”
說着,他再扯過一床被子來。
要他睡那個搖搖晃晃的藤椅,還不如讓他去死。
孫施惠拖那床綠色的被子鋪到地板上,手裏再一床由蓋。還傾身到汪鹽身邊拿過她邊上多餘的枕頭。打地鋪完畢,問床上的女主人,“這樣滿意了?”
汪鹽恨不得罵他個狗血淋頭,然而,嘴上就是要氣他。不破功才能氣着他,“滿意了,睡吧。”
孫施惠氣得磨後槽牙那種,他一時才不肯汪鹽如願。
只問她,“你是不是忘了點什麽?”
汪鹽把手機擱到床頭櫃上,攏攏七八成幹的頭發,要蒙頭睡,才不由他再亂說什麽。
她人往被子裏去,孫施惠就幹脆來揭她的被子。
“幹嘛呀,我忘了什麽?”汪鹽躺在枕頭上,由他抓着被子的一角。
孫施惠看着大紅枕頭上躺下頭發亂了的汪鹽,素顏,折騰了一日,多少有點倦色。
還是脆弱不禁盈握的那種倦怠。
他到底去書房把那套協議書拿了過來,提醒汪鹽,“我說過的,別信任何人,只信白紙黑字。”
是汪鹽答應和他履行婚約的協議書,婚姻達成滿三年後,她就可以分到他已婚名目繼承遺産一半項。
一式兩份的協議,簽字,贈與合同便能生效。
床邊站着的人,手裏捏着這白紙黑字,執意得很。汪鹽沒好氣地想接過,她才伸手,孫施惠便松掉了,兩份協議甚至都沒分開裝訂,一時撒手,白花花的A4紙灑了地上鋪被上都是。
汪鹽作勢彎腰去揀,有幾張覆在孫施惠腳上,他不耐煩地踢開。汪鹽抓那幾頁紙時,不經意看到了有人腳面上的一處傷疤。
這麽些年過去,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忍痛忍淚的小男孩了。人會長大,傷疤會淺會淡,然而,卻始終蟄伏一般地跟着他。
作者有話說:
老規矩,十萬字打卡。抽個小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