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家家雨(2)
孫施惠到公司, 外套都沒來得及挂起來,恭賀的話就湧了一屋子。
他接替爺爺管事三年有餘。這三年裏,他有自己的工作室和投資要顧, 爺爺這頭的工廠和多攤生産,孫施惠都是掌舵人的自覺,大方向他跟進,細項上自然層層分撥, 出了事, 他先從責任人開始追究。
孫津明就是這些細項的具體填充人。
所以公司上下,都曉得孫副總是孫家的職業經理人,也是孫董的心腹。
當然, 心腹始終比不上心頭肉。孫施惠可以常年不給老爺子一個好臉色,但一聲爺爺, 老爺子就什麽都認了。反觀集團上下,小孫先生可以一周不進公司,但凡來應卯了,今天一天整棟行政樓都是低氣壓。因為小孫可能得看一天的賬目和報表,抽拎相關負責人去問,那冷面的壓迫感不是說着玩的,多晚都有過。
公司裏的人都愛玩笑,論社畜,誰能比得過小孫。
也都私下愛昵稱他小孫, 因為孫總沒小孫鮮活。孫施惠偶爾在茶水間、電梯口出現, 不說話不罵人的時候還挺有蠱惑性的, 來不及吃飯, 吃三明治的樣子也很乖。可惜, 天生一具冷骨頭, 誰人也捂不熱的傲慢與冷漠。
就是這麽位三年在公司裏都沒開張笑容的太子爺,冷不丁爆出要結婚了。
可把全公司的女性同胞給吃瓜撐壞了,個個都好奇,女方何方神聖。
結果大起底,挺意外的。女方沒家世沒背景,充其量就是和小孫熟悉些,一起長大的情分。可是又算不上青梅竹馬,畢竟小孫沒自己蓋章過,也沒見他優待過。
更有能人帶節奏,說本來就是任務婚姻,小孫找個工具人填爺爺話口的。
沒準老爺子一蹦蹬,這任務婚姻立馬解體,看着吧。
沒見連個婚禮都沒有嘛,你看幾個有錢人家的婚禮這樣能答應的。女方也挺窩囊的,這樣也肯嫁過來。
背後怎麽嚼舌根,都不影響這些人規規整整地恭喜孫總:新婚快樂。
孫施惠對這些恭喜的話,眼皮都沒撩一下。只轉頭跟秘書說,答謝大家的祝福,請大家喝下午茶吧。各部門連同車間工廠都有。
秘書點頭,再想趁着孫總開心的檔口,要孫總發喜糖的。主位上的人已經拾起今日例會的提綱了,言歸正傳,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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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會結束,原先傳的流言就更盛了。看吧,小孫壓根一點不喜歡那女的。
汪鹽這頭回去上班,頭一站先去了清簡街的門店。她真的得感嘆新媒體時代訊息的傳播速度。明明只請了幾個小時假,仿佛她再回來,已經脫胎換骨了。
店裏相熟的員工都在祝汪副理,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還有早生貴子。
汪鹽一一笑納,被問什麽時候發喜糖呀,她也想了想,客觀務實,說家裏正式擺酒的時候會給大家帶伴手禮的。
她今天來店裏是來勘察店裏陳列窗的陳列進度的,新聯名項目,汪鹽負責的巡店裏,清簡街這家和中山大道上的那家是試營業的兩個點。
汪鹽和陳店長聊了下細節,也督促了下這個月店裏的運營和衛生整潔條例。最後要走的時候,魏小滿追出來送了她一杯咖啡。
沒有蓋蓋子,就是想讓汪副理看看上頭的拉花。
居然是個中式的囍。
汪鹽意外地笑了,問他怎麽做到的,好漂亮。都可以上他們的隐藏點單了,汪副理滿心滿意的創收,說情人節或者客人求婚時,說不得是個很好的idea.
魏小滿臭屁得很,“私人請你的好嘛,誰高興去量産。”
汪鹽勉強受用,也把囍字拉花的咖啡湊到唇邊抿一口,于是,囍到了她嘴裏去。
汪鹽問魏小滿,最近工作怎麽樣?
對方答,謝謝汪副理的轉正簽字。私人情緒也過去了,他就是過來答謝汪副理當初的額外開恩的。
汪鹽依舊不置可否,姚總要她步履不停的話,她也想轉贈她的下屬:“當真答謝我的話,下次業務考級升新顏色的圍裙給我看看。”
魏小滿撓撓後腦勺,說汪副理這樣還挺吓人的。
汪鹽端着那小杯咖啡要走,魏小滿好奇寶寶上線,問她,“汪副理,聽說您老公是你的青梅竹馬,你們是……破鏡重圓?”不然也不會這麽快結婚吧。
“咖啡不錯。但是呢,上班時間,要管住自己的嘴。”這一點汪鹽很有感悟,畢竟有些人但凡嘴別那麽作孽,也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
午休時間,汪鹽回到公司,由着大家一通宰,請大家一起叫了外賣。這還不算,說結婚那一頓,另外請啊。
一通鬧騰裏,汪鹽勉強吃了幾口飯,又接到媽媽的電話。
那頭已經知道他們順利領證,陳茵一是囑咐鹽鹽,下班就去孫家。另外,施惠怕鹽鹽一個人不大習慣,已經安排好晚上接他們去孫家吃晚飯。
“然後呢?”
“什麽然後?”陳茵不解。
“他有沒有安排你們住下啊。”汪鹽沒好氣地問。
陳茵當然不知道他們葫蘆裏的藥,只當鹽鹽戀家呢,說他們住下像什麽話,三朝都又回門了。“你有什麽委屈都給我忍過這三天再說,況且能有什麽委屈,家裏一樣不要你弄。爺爺也不要服侍,就琅華。”陳茵提醒鹽鹽,那個姑奶奶,你凡事不要和她正面沖突,既然議親到領證這一段時間,這個姑奶奶都沒陣仗鬧,說明爺爺已經和她上過政治課了。本來嘛,施惠是他爸爸這一房,她琅華是單獨一房,原本就不搭噶的。
嘴上要女兒多少忍着點,想想又不放心什麽。陳茵再道:“她要是夾槍帶棒地再說什麽,你也別怕,鬧開了,反正頭一個不會說你。哼,都說新婚三日無大小,我倒要看看琅華能任性到什麽地步。”
汪鹽聽媽媽說這許多,別的不關心,只問媽媽,“你哭了嗎?還有爸爸。”
“哭什麽。”那頭的聲音聽起來很要強。
汪鹽卻認真起來,也有當着父母的面她不好意思講出口的緣故,眼下,她認真講一講,“不喜歡那些接親的禮也是怕你們哭,哦,你們不哭,我也會哭的。”
媽媽在那頭适時地沉默了。
汪鹽再道:“媽媽,上頭幾年,我知道我很固執,讓你生氣了。”
陳茵再懂自己的女兒不過了,“世人都這麽過來的。你硬你的,我硬我的。可是有時候你們只有朝前的眼睛,我們不但要朝前還要顧後。”
母女倆難得,今天這個日子,說了幾句軟和體己話。陳茵再要鹽鹽以後就別提了,繼續你朝前的眼睛。
“施惠那個脾氣,聽到你今天的日子提別人……”
汪鹽沒怕,反倒揶揄媽媽,“你不是一向誇他脾氣好,會哄人,首先把你哄得團團轉。”
“嗳,”陳茵要鹽鹽別不信,這男人啊,脾氣再不好也不耽誤他會哄在意的人。反過來,脾氣再好的男人,碰上死對頭啊,哼,他們甚至比女人還小氣。
說曹操,曹操電話來。
因着和媽媽通話,孫施惠打電話被占線了。等汪鹽挂斷再給他撥回去,孫施惠上來就問,“是往來恭賀的人太多了?”
“我媽。”
“哦。聊什麽了?”
“聊你,說你晚上接他們過去吃晚飯。”
“怕你哭鼻子。”
“……”
他聽不到她的回答,再問,“會哭嗎?出嫁了。”
“……”汪鹽依舊沉默。
孫施惠在那頭打印什麽資料,有打印吐紙的動靜,冷不丁地,他朝她,“哭的話,我會狠狠……笑話你。”
晚上,孫家張燈結彩的。
施惠結婚正式的喜酒還沒擺,今天家宴,孫開祥特地請了本家裏幾個有頭臉地過來陪親家。
汪敏行說什麽都不肯坐賓主上位。男人堆裏的應酬交際,最最頂真的不過就是這一席之地了。
汪鹽被媽媽催着去換了套敬酒服,熟漬櫻桃紅的一字領長裙,盤發也是陳茵請先前拍婚紗照的化妝師特地過來打理的。
汪鹽口口聲聲不想掉進這些俗套裏。終究,為了全父母的顏面,還是讓步了。
她整個人束在這樣曳地的晚禮服裏,頸項上沒有配飾,只有耳上戴着一對紅瑪瑙色的耳釘,形狀是稍微大些的紅豆。
這對耳釘是汪鹽他們去定制結婚對戒時,她額外看上的。
孫施惠才把岳父按一般地請到最上位坐好,門口就響起了一陣驚嘆聲。本家的許多小孩子更是童言無忌地拍手喊着:新娘子。
他一偏頭,汪鹽一身紅的拖着些裙擺走進來,比她那天去拍婚紗照驚豔多了。
實情,她這樣淡泊的人,紅色比白色更襯她。
不算喧鬧的幾桌人吃飯,汪鹽期間又敬了幾杯酒。沒等到散席,孫施惠過來她們這一桌,借口要岳母幫着看一下房裏那些蠟燭瓜果的擺得對不對,別等到他酒喝多了,就記不起來這一篇了。
一桌人笑着,誇施惠也太細心了些。也誇他把岳母哄好是最最對的了。
汪鹽和媽媽回房沒多久,今晚幫着掌廚的團隊就送來了好些吃的。
說是施惠關照的。
孫施惠這個院子,他七歲開始住,東西向三大開間,中間明間與一般會客廳也沒什麽區別,最東間是卧室,最西間是書房。
院前院後都有空地,種花植樹都不缺。
陳茵饒是來過好幾發了,依舊感嘆,別說這老宅子,就這院子都夠一家三口鬧騰了。
“晚上沒瞧見琅華呢?”
汪鹽換下勒得人喘不過氣的晚禮服,不禁好奇,媽媽似乎很芥蒂琅華,又說,“其實琅華是個可憐人,孫施惠嘴上不說,還是護着他姑姑的。媽,你可別當真覺得在他面前什麽都能說啊。”
陳茵噢喲,說當真女兒沒慣頭,才第一天,就向着夫家說話了。
汪鹽沒所謂媽媽的話,只提醒她,“你只要曉得孫施惠是那種,他自己的人,自己能罵,別人不行。”
“我不曉得。”
話音剛落,有腳步踏着這話的影子進來,明間的扇門是開着的,孫施惠稍微在扇門的玻璃上敲了敲,吟吟笑意,“不曉得什麽呢?”
說話間,領着汪敏行一道進來了。
問話人看到廳裏方桌上擺的食盒沒怎麽動,問她們,怎麽沒吃?
汪鹽:“媽媽本來就吃飽了,你過去跟我們說話時,其實媽媽很喜歡吃那道雞絲春筍湯的。被你這麽一喊動身,倒是沒好意思再吃了。”
陳茵見鹽鹽把娘倆私下的話學給施惠聽,終究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要打她的樣子。
孫施惠卻一時想不起來哪道菜,又說着,大師傅他們還沒走,沒準廚房裏還有的,他打電話要他們再準備一碗就是了。
說着,某人摸手機出來,當真要打。不等陳茵喊停,汪鹽先來搶他手機了,她說她說着玩的。
孫施惠一身酒氣,由着她搶到他的手和手機,“我可沒和你玩。”
聲音不大,甚者帶着酒後的浮浪感。聽得汪鹽自己都不覺耳熱了下,更別提邊上的父母。
汪敏行也喝了些酒,坐下來一杯茶的工夫,便提議要回去了。
孫施惠這頭清醒得很,已經在安排人送岳父岳母回去。他自己更是要親自去送一送,只是汪鹽已經換成了睡衣,他叫她就在房裏別出去了。
汪家父母走之前,汪敏行多少說了幾句,要他們兩個好好地,哪怕就是愛拌嘴,也別過夜。夫妻過日子,安生比什麽都重要。另外,就是要他們一齊照料好爺爺。
汪鹽不作聲地看爸爸一眼,這些天,爸爸都一改往日的面貌,平常在家長聲短嘆地都要找鹽鹽聊幾句。這幾天,爸爸已經好久沒和汪鹽正式說幾句了。今天在孫家更是,一番話,明明當着面,卻囑咐的那麽刻板,遙遠。
女兒知道父親心裏終究是難過的。哪怕沒有那一場從家裏嫁女的畫面,汪敏行的女兒到底還是嫁到人家了。
陳茵只囑咐鹽鹽和施惠,房裏那對龍鳳蠟燭千萬別熄掉,由着它們燃,直到天亮。
……
随即父母還是走了,多少頓晚飯,終究還是得回自己家去。
孫施惠送人再回頭,進門,發現明間裏沒有人。便去房裏找,只見汪鹽一個人躺在最靠北的一張中式藤椅上,一點聲響都沒有。
兩只手舉着手機,擋着臉,在看短信的樣子。
孫施惠走過去,輕輕拖她的手,移開些,才看到躺椅上的人,掉眼淚了。
平躺着,眼淚滑進兩鬓頭發裏。
他摘了她的手機,就這麽站在她面前。沒多久,沉靜地朝汪鹽,“不行,我叫他們車子回頭?”
汪鹽搖搖頭。一邊摸眼淚,一邊發話,“你不準告訴他們。”
“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汪鹽。”
藤椅上的人拒不承認,說哪怕就在這個房間裏,她都哭過。
房間的主人健忘得很,問她,“什麽時候?”
“第一次見你,你趕我走,還關那個門,”汪鹽指指孫施惠身後的門,“夾得我手指一個月不能彎。”
孫施惠聽後卻發笑,俯身來,一只手撐在藤椅的扶手上,一只手拿他襟前的領帶随意地給她擦眼淚,沉默良久,他才開口了,“汪鹽,那時候我吓壞了。我以為你手要斷了。”
說着,他牽她那只手來,作端詳狀,看她無名指上的鑽戒。徐徐出神,再淡淡開口,“疼嗎?”
汪鹽只當他喝醉了,她嫁人的眼淚還沒淌完。
孫施惠由着她哭,實在沒招了,“或者,我們回你父母那?”
“你喝醉了。”
“我沒有。”
二人,四目相對。
中式燈籠紋窗棂外頭,今晚沒有月亮。
房裏的燈和龍鳳蠟燭卻分外亮堂,一處清明皎潔,一處燃燃幢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