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遠遠風(14)
孫施惠在最後一秒,松開了手。
饒是如此,陳茵端茶過來,也看到沙發上異樣的情緒。鹽鹽更多一點,慌裏慌張從上頭下來,趿着拖鞋就回房間去。
一旁的孫施惠撈起那個熱水袋,捧在手上,自顧自捂着取暖,無端往天氣上扯,說今天外面太冷了。
陳茵讓他喝茶,孫施惠應聲,“我先洗個手。”
等到汪鹽再從房間出來,飯桌上也擺布地差不多了。陳茵率先請客人坐,孫施惠說老師先請吧。
汪敏行招招手,“行了,過門就是客,你師母讓你坐你就坐。你不坐我先坐,她到時候又怪我給她跌面子了。”
陳茵推着孫施惠先落座,後者推脫不掉,只能由着師母安排。只是他落座前,把捂在手裏的熱水袋遞給一旁不作聲的汪鹽。
汪鹽拿到手裏才發現熱了許多,他剛才去廚房洗手的時候把裏頭的水換了。
桌上當中的熱鍋裏是已然燒開的羊肉粉絲,汪敏行圖便利,肉先用高壓鍋炖過了。都沒動筷子呢,汪老師就誇這山羊肉不錯,丁點膻味沒的。老父親把姑娘當寶,頭一碗湯就要舀給汪鹽,“你肚子不舒服,喝點湯,正好。”
汪家父母坐一邊,汪鹽與孫施惠坐一邊。她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來,說實話對羊肉沒什麽胃口,也壓根不把今晚當待客的席面,一桌子菜,她卻朝秦暮楚得很,“想喝鹹菜雞蛋湯。”
老汪立刻唬臉,“喝什麽鹹菜湯。”
“你下午答應給我做的。”
“我答應……我答應什麽了我……你看看你媽的眼睛。”懼內的老父親提醒不怕死的女兒。
陳茵想刀一個人的眼神藏不住。她恨不得即刻發火,朝汪鹽,你就是不聽話,就是反骨頭!
一邊的孫施惠旋開一瓶烏氈帽八年金雕的黃酒,一面給老師斟滿,一面加入他們爺倆的話題,因為他發現汪鹽鮮少這麽胡攪蠻纏,反而有趣,“什麽了不起的湯?老師的壓箱底手藝?”
“黑暗料理。施惠少爺吃不慣的。”沒想到汪鹽倒是搭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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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吃不慣了,我和你一起,吃那些吃不慣的東西還少?”
汪鹽遠的不提,她得跟媽媽說實話,“孫施惠從來不吃這些腌臘食品的,因為他們家不弄也不吃。還有,他從來不和外人一起吃火鍋的,吃也是單獨的鍋子。媽,你招待他,得備公筷。你忘記他小時候在爺爺那裏,吃了積食的……”
有人是來做客的,這一刻全忘了。扮了半天的好人,這一下繃不住了,人設倒塌,“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吃腌臘的食品了。”
“你敢說你吃過?你上學那會兒明明最厭惡這些鹹東西。”
“厭惡?誰又喜歡?”
“……”汪鹽咬着筷子,被他一噎。
“哦,”有人故意拖沓語調,“你那時候心心念念從家裏揣點東西,都貢獻給那誰了。你還當他是個窮小子呢,你在那好善布施,結果呢,他騙得你團團轉。”
盛吉安跟媽媽姓。一直到高二,他都是低調樸素的,當年進校也是拿的全額獎學金。
汪鹽幾回在食堂看到他,都吃的好簡單,他又是老汪班上的班長兼數學課代表。
汪鹽每逢放月假,在辦公室裏等爸爸一起回家,總能遇到盛吉安。有時候她題不會,盛也會耐心跟她講。
為了還報,她才時不時從家裏帶點什麽給他。
有回她多帶了份臘肉香腸,特地跑過去問孫施惠吃不吃,不等他作答,他身邊那幾個玩得好的就一搶而空。
而汪鹽遠遠看過,孫施惠壓根沒動一筷子。吃幹淨他的餐盤,起身就走了。
年輕人,血氣方剛,一言不合就又杠上了。
“滴”地一聲。
一時間,人聲和鍋裏的沸騰一齊熄掉了。
是電磁爐的按鈕,汪敏行調錯鍵了,揿了個計時的,時間到了,可不就停了。
陳茵面上不打緊,叫老汪重新按一下。心裏卻起了盤算,真正眼見為實,多少回聽老汪說,孫家那小子脾氣不好,和鹽鹽時常幹仗。
今天算是領教了,原來是這樣的仗。
“老汪,凍豆腐下了沒?”陳茵幽幽沉寂好久,才繼續開場。
汪敏行這才想起妻子最愛吃的凍豆腐。冬天時候,他買回來的豆腐從來不上冰箱,挂在陽臺上凍一晚,準保結結實實。
“我去拿。”
陳茵享受着丈夫這樣人前人後的殷勤,這也是她嫁給這個男人最大的樂趣。
“施惠,你吃呀。鹽鹽不吃拉倒,待會讓你老師給她做那個鹹菜湯呢,他們爺倆一個鬼脾氣,口味也一樣的刁鑽。過年,她大舅舅家年年送那個鹹板鴨,鹹嘛鹹得要死,他們爺倆就是愛吃呢。”
經由汪鹽提醒,陳茵當真把桌上用不到的筷子做公筷。給孫施惠夾了滿滿當當一碗肉。
趁着鍋裏撈出些,松動了,汪敏行把切好的凍豆腐投進去。還問妻子,要不要剁椒。
陳茵搖搖頭,等老汪和施惠碰杯的空檔,聊到了他們的過去,“我和你老師相親頭一面,他全程愛搭不理的,問一句答一句。”
當時的陳茵,家中老幺,讀書也不差。壓根不懂,老父親到底看上這個男人什麽了,說什麽都覺得小汪好。
家裏獨子,父親是個赤腳醫生,母親務農,閑暇時候幫着丈夫看病人發藥什麽的。
“你們猜,你爸爸和我相親臨走前說了什麽?”陳茵這話朝對面兩個說的,卻稱呼着你爸爸,其實有點亂了。
對面二人都沒在意,施惠配合師母,“說了什麽?”
“茵陳是味藥。你的名字反過來。”陳茵學着當年的汪敏行,聲音禿頭禿腦的。
這是連汪鹽都不知道的父母愛情。她忽地笑出聲,“然後呢?你就答應了。”
陳茵斜一眼身邊的丈夫,“哪能夠。不是他跑到你阿公阿婆家春耕秋種的幫忙,一味地中了你阿公的意,誰要嫁給他哦。”
汪敏行傲嬌都過期了,“你以為你能嫁給誰,也就我要你。脾氣臭上天,你看看你至今和你上頭那些嫂子姐姐都處不好關系。”
“嗯吶。我這輩子是得了你汪敏行的濟了。這麽說,我還得感謝我爹的眼光好咯?”
“誰說不是呢。”
一番家常話,汪鹽其實對父母這樣的老來俏習以為常,卻意外身邊有個人一向迎來送往伶牙俐齒的,這個時候,反而遲遲沉默。
這樣的家常,對他來說,并不常。
汪鹽看着孫施惠一口一口吃着師母殷勤給他的“負擔”,也看着他試圖為自己正名還是要打汪鹽的臉,他吃了好幾塊香腸和炸刀魚。
最後,趁着爸爸和某人喝酒正酣的時候,汪鹽自己去廚房做鹹菜雞蛋湯了。
用頭道腌出來的青鹹菜煸炒出味,加開水燒開,淋一些雞蛋液進去,出鍋撒上一把青蒜花和胡椒粉,冬天喝最最爽口下飯了。
汪鹽很快就在竈臺砂鍋裏做出了她今天的胃口。
她盛湯的時候,孫施惠進來要一雙幹淨的筷子,說他的筷子掉地上了。
“你果然今天有人請。”
這是他們都知道的俗語,筷子掉地上,寓意着有人要請你吃飯。
被言中的人從臺面筷桶裏抽出一雙幹淨的筷子,卻沒有急着出去,聞到砂鍋裏的鹹菜香了。
“我嘗嘗什麽了不起的湯?”
“很鹹。”
“師母的那些鹹肉,我反正回去要喝水的。”
汪鹽的一碗盛在臺面上,她幹脆先給他了。
孫施惠端在手裏,溜着邊地薄薄抿了口,如實告訴她,“好像鹹菜炒得不夠斷生。”
汪鹽立馬臉色不好了,“你放下來。”
“我放下來,你也不會喝了,我喝過了。”
“我倒掉也好過喂狗。”臺面上還有孫施惠下午送來的許多瓜果,汪鹽随手從箱子裏翻出一個桔子來,剝着吃。
孫施惠把碗擱到臺面上,然後用手裏的筷子挑鹹菜葉吃,不期然地問她,“你當真喜歡那個老房子?”卻不是要汪鹽回答,“如果你真的喜歡,那麽我答應你,三年後,無論我用什麽辦法,也會從琅華手裏拿回那一半的産權。”
汪鹽剝着手裏的桔子,垂着頭,似笑非笑地冷靜,“孫施惠其實我不知道該說你客觀主義還是悲觀主義。可能和大宗金錢打交道人的通病吧,凡事往最壞處想。”美其言,規避風險。
“可是你要知道也該相信,這世上總有例外的。”
比如婚姻,它甚至要有點迷信。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大喜,不要大悲。結婚可以,不要離婚。”孫施惠試着解讀汪鹽口裏的迷信。
汪鹽才不去他的圈套裏。
孫施惠再提起半年前,她在孫家花房裏搬走的那盆翡翠蘭。那時的汪鹽豪言闊語地要孫施惠開價,或者說清楚他要什麽。
他那時就說過,想到再和她說。
“我現在想到了……”
汪鹽一臉你想得美,“你幹脆去搶得了。”
孫施惠把筷子擱下,後背朝流理臺,雙手抱臂,稍稍側身低頭,彙上她的目光,“搶人犯法的……我只是想告訴你,遠在爺爺生病前,我就想這麽做了。”
他預料到這一天,還是那句話,試婚姻的話,“除了你,我沒有第二人選。”
“為了你的生意?”
孫施惠目光沉而穩,像蠟燭短焰,紋絲跳動沒有,“如果你願意,也可以是你的。”
“孫施惠,你有沒有想過,你當年來孫家,有一天會變成張口閉口生意經的人。”
“不然我怎麽辦?我不是一直在得我該得的嗎?”挨得近的緣故,汪鹽能看見孫施惠比常人稍淺的瞳孔色,他許多證件照都被誤會戴了美瞳。
“孫爺爺明明那麽當惜你,他是愛你的。包括琅華。”
“不重要,他們都不重要。”淺色瞳孔的人,仿佛比口中的他們要天生淡薄愛意些,或者一切假愛之名的際遇與歸屬。
汪鹽側身站着,手裏徒然一只桔子。她啞然地盯着他,孫施惠也坦蕩蕩地回望着她,一秒捕捉到了她的失語,“但你例外。我可以保證,我怎麽惜命自己,就會怎麽惜命你。”
……下一秒,孫式的薄情寡義永不遲到,“只要我們受法律保護的關系存續着。”
大概他們離席太久,汪敏行不時走進來,“聊什麽呢?”
孫施惠沒帶怕的,懶散抱臂,目光離開汪鹽的臉,“聊我要跟……”
電光火石間,汪鹽徑直墊起腳,拿手裏聞起來就酸啦吧唧的桔子,去堵有個該死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