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遠遠風(8)
何寶生是孫開祥個人聘請征用了幾十年的律師,當年,也是他全權替孫開祥出面料理施惠轉移撫養權的問題。
孫開祥從頭到尾沒有見過那個女人,懷身大肚的時候就敢登門朝孫家要決策的人,她說金錫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但我敢斷定他不會娶我的。我只想問問他的家庭,如果他人不在了,他的父親和他的家庭會幫我善後這個孩子嗎?您大可以笑話我,我不想再生下一個沒名沒分的孩子,我怕報應也怕累贅……
孫開祥喪子之痛難平複,把律師錄音筆裏的話砸得稀爛,不肯見那個女人,她肚子裏的孩子也不會認。已過五十天命的男人,打落牙齒也和血吞。他朝何寶生交代,我兒子至今屍首都不能囫囵個領回來了,我還有什麽看不開的。這女人有句話說對了,我不會縱容這種人進我們孫家的,她肚子裏的孩子也是。
孫開祥幾乎一夜白了頭,他用了雙倍的頹唐來自認:兒子死了,以及去了的人終究不是挑繼大梁的這塊料。
六年後,巧合也好、算計也罷,孫開祥在一場市政府牽頭的殘障兒童慈善募捐會上見到了幼兒園畢業作彙報演出的男孩。
他藏在群舞裏,顯得那麽心不甘情不願,卻又過分俊俏。眉心中間點着紅。活脫脫金錫小時候剝下來的。
後臺,今晚領首的捐款名義人和市政府的幾個官員一同慰問了彙報演出的小朋友們,孫開祥朝那個男孩招手,要他過來,問他叫什麽名字。
“施惠。”
“哪個huì?”
“謝謝惠顧的惠。”
之後,何寶生幫孫開祥聯系的背調顯示,金錫确實是在那種歡場上認識那個女人的,那個女人姓施,期間得了金錫一筆錢,自己開了個理發店,狐朋狗友多,自己也難定性,經營不善,一雙兒女等着糊口,就又跑去給人打工。
何寶生用詞謹慎、晦澀,豈料孫開祥卻成心揭開遮羞布,“皮肉生意?”
律師不答。
孫開祥再問,“她算計孩子登臺的幾率有多少?”
“不大。這是市婦聯那頭提案的,市政府牽頭,幾家商會聯名承辦的,正巧這個幼兒園被區政府征用為民辦非營利性企業單位,輔助吸納每年符合政策但不是本籍戶口的降梯隊錄取名單。”
孫開祥輕而易舉地挑出了陳述裏的漏洞或者存疑破綻,“她沒有本籍戶口,沒有落戶的房産,上哪去弄到這個符合政策的名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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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很清楚,這個女人當初能哄得孫金錫為她掏腰包,自然也會有別的男人。
短短兩天後,孫開祥給何寶生打電話,要他出面,交涉到那個孩子的親子鑒定。屬實的話,把那個孩子接過來,條件對方随便開。
“你得清楚告訴對方,孩子一旦進了孫家,她就得當沒這個孩子,和她永遠沒有瓜葛了。連同她将來可能跟孩子讨得贍養費,一并先開口補償給她。”
那女人攏共要了一套房子錢,和她的大女兒順利借讀三年高中的擇校名額。
白紙黑字銀貨兩訖後,她就把孩子抱到了何寶生的車裏,大年初一的早上,才滿七歲的男孩問媽媽,這是要去哪裏?
去你該去的地方。
孩子見媽媽不上車,鬧得要下去,只見那女人兇狠狠地回頭,走過來,揚手就是一巴掌,你敢回頭,我就打死你。滾吧,早走早幹淨,早死也早清淨,我早就受夠了,也讓老娘喘口氣吧。
……
二十年以後,孫開祥和盤托出這些,是朝孫施惠托付家私的時候。彼時,爺孫倆已經有着經年的相處情意和利益牽絆。他自然曉得,施惠是不會輕易撂挑子的人。他是孫開祥一點一滴教會的繼承人。
甚至,“破例”提前公布了屬意孫施惠先生的1/3個人名義繼承的遺産明細。
細項要求繼承生效期是孫施惠先生的法定婚生子女出生日。
這份遺産細項,打從孫施惠在何寶生那裏過目後,一直沒和孫開祥正面讨論過。饒是他每晚都來給老爺子守夜。
昨晚,他回來的晚了些。自己工作室的事務,囫囵在沙發上對付了兩個小時。起來後又去了工廠,支援部門會議和例行會議,因着孫施惠許久沒露面,許多溝通都是線上或者電話執行的,大半天下來,老老少少的牢騷,聽得他胃脹得比額頭高。
下午四點不到他歸家的,誰都沒驚動,這一趟老爺子回來,孫施惠都歇在樓上的書房,一來孫開祥起夜不大用得慣看護;二來,孫施惠的院子好幾年沒住了,這一向家裏進進出出全是探病的人,他也沒騰出空交代搬回來。這幾年他一直一個人單住在外頭。
說話間,某人從樓上下來,睡衣上頭套了件開襟的毛衣,不倫不類的。孫開祥訓斥他,“這見着客呢,穿成這樣就下來了。”
“我去梳妝打扮,客人說不定都走了。”嬉皮笑臉地暖了場。
保姆給客人端完了茶,順勢過問施惠,問他要不要吃點什麽,“夜飯爺爺說不等你,飯菜都給你留着呢。正傷着風,要不要喝碗熱湯,我多加點胡椒,你好發發汗。”
這個保姆不是起小照顧孫施惠的那個,原先那個姓宋,孫施惠一向喊阿婆的。到了六十歲的時候,女兒就不讓她幹了,說什麽都要接老媽媽回去,家裏這些雜事也離不開人,琅華就緊忙慢忙地找了個補上了。用了六七年,不談多細致,無功無過的一個幫手。
唯獨一點,待人接物,看人大過看事。
有人面上不顯,只說先不吃了,給他泡杯咖啡,“順便,”他指指茶幾正中汪家帶過來的果籃,“把師母他們帶過來的水果去挑些切了吧。”
回來這些天,迎來送往的探望不少,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禮,有孫施惠不肯收的,有收下回頭要還的。鮮花水果這些更是不值一提且日日新鮮,都來不及爛的速度。
當着客人的面要拆禮,還是頭一回。
保姆狐疑地看着施惠從果籃裏挑中一個橙子,再聽他玩笑口吻,傷風感冒,喝雞湯不如補充維生素。
陳茵聽施惠這麽說,多少有點受用,點評他,“心疼爺爺也要把自己養好啊,我看你比春節頭上那會兒瘦了不少。”
“瘦點好,瘦點上鏡。”施惠答師母的話。
琅華剛才被孫施惠喊斷了話茬心有不甘,這會兒又接話,問他,“你要上鏡幹嘛?和哪個女明星官宣哦?”
被質問的人手裏把玩着個橙子,像是一時玩性起,又像自顧自想吃,總之來回地在掌心裏揉滾着,“哪個女明星看得上我。”
琅華張狂且魯直,當着父親的面,打趣侄兒,“你喜歡的話,我托人幫你介紹。”
姑侄倆各守一端,琅華的話将将說完,孫施惠就投來目光,四平八穩的,緩緩道:“這纖線拉媒的活兒,可是中年婦女熱衷的,你果然到年紀了?”
這比直言琅華長眼尾紋還是頸紋更讓她生氣。于是,她偏要施惠難堪,連同沙發上的老父親,“拉什麽媒,我才不高興做那種替人家說親的裹腳布事呢。我就是給你介紹,也是淫/媒。哼,比如那個康橋啊。說真的,孫施惠,你這些年不找女人,是不是還惦記着你的康姐姐呢。啊?”
一石激起千層浪,中間長沙發上汪敏行夫妻倆別開臉,假裝不聞,不置喙人家家務事。饒是如此,汪家是知道的,知道施惠早些年在國外讀書,春假、春節回來,和琅華店裏一個銷售走得很近,原本成年後的男女交際,實不該多少驚嘆的。
為此,孫開祥卻動了家法。因為那女人比施惠大七歲,好巧不巧,當年金錫和那個姓施的也差七歲。
沒多久,施惠就和那個康橋斷了,念完書回來,之後幾年,也沒正經在什麽場合聽說過他的花邊新聞,就這一樁。
琅華目無下塵慣了,是拼着她的性情,誰都敢得罪。
而對面揉橙子的人,鎮定極了,琅華在他臉上看不出任何破綻。不等他開腔,孫開祥先發話了,訓斥琅華,快四十的人了,說話永遠不着調,不分場合,哪裏有半點做姑姑的樣。
琅華站起來就要走,驕矜也是嘲諷,嘲諷那些所謂喊着千秋萬代的男人,實際上甚至逃不過繁衍的封建思想。
保姆也洗切好水果盤,端出來招呼客人。
汪鹽正巧手機來電,是公司那頭的事,她悄然地走出去接電話。
如意菱花窗格藍玻璃上,來回移動着一個影子。
一通電話差不多講了快十分鐘,汪鹽再回頭的時候,父母也坐的差不多了,朝孫開祥好生寬慰,囑咐老爺子千萬保養。
汪鹽也和孫爺爺說再會。說過段時間再來看他。
孫開祥打趣鹽鹽,都是話術,你這些年,來過幾回。
汪鹽想起小時候的話,揶揄長輩也是寬心,“都怪您把庭院修得那麽大,我記得小時候跟爺爺來,我回回找不着北。”
“哪個說的,我明明教過你,早上來,有太陽的是東邊;下午來,有太陽的是西邊。”
“那陰天、下雨和晚上呢?”汪鹽還記得她從前童言無忌的邏輯。
孫施惠在邊上複盤他從前的嘲諷,一字不差,“你可以不來。”他那時候是狠狠嘲諷她,你可以全不來,無論太陽在哪,陰天、下雨還是晚上,就不必為路癡煩惱了。
汪鹽偏頭。無聲地朝他瞥了一眼,二人由始至終沒有交談。
孫開祥要施惠送送老師一家。
某人穿着單薄,陳茵沒肯他多送,主客一行在院子門口停住了腳步。陳茵從包裏拿出一個信封,搶在施惠前頭說話了,“我曉得你和爺爺不要我們的禮是真心的,但多少是我和你老師還有鹽鹽的心意,不能同你那些場面上的人比,只表我們兩代晚輩的孝心。”
信封裏自然是錢,陳茵塞到孫施惠手裏,後者沉默了會兒,卻也沒推辭了。
他也只送客到院子門口。
下臺階時,主家的禮數,和老師、師母說再會,也囑咐汪鹽,“你路上慢點開。”
汪鹽隐在烏洞洞黑色裏,沒有回應他。
等到她和父母去到前院停車處取車,汪鹽伸手到包裏摸車鑰匙的,才伸進去,就摸到個冷冰冰的觸感,還是潮的。
鄉下隆冬夜裏,院子又空曠,蕩悠悠地冒出個喊叫聲,陳茵被鹽鹽吓了一跳,問她喊什麽,一驚一乍的。
說時,汪鹽從包裏掏出個剝了皮的橙子,光禿禿、黃澄澄,一點白色筋絡都沒有。
這個世界上,能幹得出這種事來的,只有孫施惠。這個變态!惡趣味!幼稚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