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遠遠風(7)
“師母。”孫施惠先是喊了陳茵,再輕一調地招呼了落後一步的汪敏行,“老師。”
門口的兩人多少有點尴尬,陳茵到底婦人,臉皮薄些,饒是撞見的是兒女輩。汪敏行率先回神,推着妻子後背自顧自往裏走,一面過問把持着門把手的“門神”,“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一面往裏頭哨探着,閣樓衛生間門口的汪鹽嘴裏塞着電動牙刷,含含糊糊問父母,“你們怎麽過來了?外面那麽冷。”她剛才牙刷往裏頭伸了點,喉頭一陣惡心,幹嘔。
汪敏行夫妻倆互換一記眼色,沒等他們組織出語言,邊上的孫施惠開口答老師,“昨晚。”
言簡意赅的兩個字,更是讓成年人且還是經驗作祟的老前輩們愈發的胡思亂想起來了。
汪敏行把手上提溜着的早飯不輕不重地擱在邊上的餐桌上,回頭瞥一眼孫施惠才要開口又被妻子搶白了,“爺爺怎麽樣了啊?”
陳茵也是看着孫施惠長大的,雖說後者登汪家門的次數有限,但每回去,陳茵都是正經招待的。她還記得施惠愛吃獅子頭,頭回去汪家,還是鄉下公婆那裏,陳茵掌的廚,燒了一鬥笠碗的獅子頭,難得這個小家夥愛吃的樣子,陳茵就給他搛了好幾個,最後還引得施惠吃積食了,大半夜上醫院。鬧得陳茵很是過意不去,打那一回,老汪從不肯她留施惠在家裏吃飯,說孫家當他眼烏子,你別去惹孫開祥的這個慣寶子。
孫施惠單手插袋,瞥一眼不遠處刷牙的汪鹽,然後有條不紊地把爺爺手術、化療再決定不進一步治療,回來居家休養的一列行程悉數告訴了他們。
陳茵随即就關懷安慰的口吻,春風化雨般地,“我們聽到消息就想去望望的,那時鹽鹽又說你替爺爺封鎖着消息,沒過多久就轉院到B城去了。”
“是。琅華朋友的恩師在那頭的醫院是這方面的翹楚,我們商量後還是決定去B城做手術。”孫施惠這些年都不喊琅華姑姑,從來名字相稱。
陳茵再聽說老爺子已經只吃湯羹流食保養了,連唏噓嘆了好幾聲的氣,當着施惠的面贊孫開祥的好,“你爺爺最是個和善的人了,市面走動上也算是一呼百應了,不談他那些廠子養活的生計,單單他對一雙兒女嘔心瀝血的一番心思,施惠啊,你不要怪我長輩托大啊,最後這一程光景,能順些爺爺的心思就順些吧。他也不容易,早年和你奶奶離婚了,多少年呀,他都沒再娶,就怕你爸爸和姑姑受委屈,哪個曉得,你爸爸……”
“大清早地,扯那麽遠的經做什麽!”汪敏行不時喊住了,“說些中聽的!”
陳茵也自知失言,擺擺手,不說了不說了。話音落,正巧看到沙發上的一床被子,那頭汪鹽也洗漱好了,頭發粗略地紮了個馬尾,然後一本正經、坦坦蕩蕩沖父母解釋也是正名,“他昨晚手機掉了,又喝多了,就借我沙發睡了一晚。”這個“他”,明顯指代孫施惠。
孫施惠卻沒有附和汪鹽,只看看腕表,順勢為難汪鹽,“那麽我手機掉了,叫不起來車子了,你幫我叫一個呢。”
有人一面指使人,一面還報備自己的行程,說他今天上午還有兩個會,爺爺那頭今朝還有社會上的人來探望,他得露面接待,“我要先走了……,鹽鹽。”
汪鹽昨晚喝酒又催吐的緣故,餓得發慌其實,才坐下來,翻開爹媽給她帶的包子和幹絲,才想拿到廚房去加熱的,聽到孫施惠這樣喊她,毛骨悚然,不禁眼刀子:昨晚抽酒瘋的筋還沒別回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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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茵假裝看不到他們倆在打眉眼官司,招呼施惠吃過早飯再走吧。
汪鹽三下五除二地幫他約好車子,不留客的嘴臉,“媽,他不喜歡PP材質打包盒裏的一切食物的。”
于是,孫施惠在汪鹽中肯的指摘下,幹脆逃離了一大早可能要被肉包子撐死的下場。
外人一走,汪鹽難逃父母會審的結果。
陳茵還好些,态度模棱,卻是把一早上門打聽相親那事忘掉爪哇國去了;汪敏行一邊在那泡茶,一邊恨鐵不成鋼的啧舌,說汪鹽也太不像話了,男女共宿一室,知道的說你倆打小一起長大的;不知道的,“你要曉得吃虧的是誰,姑娘家家的!”
汪鹽在那一手吃包子,一手夾幹絲吃,分出空隙來強調,“總之就是你們眼前看到的,他睡沙發,我睡自己的卧室。”
父母都是紅迷,汪鹽說,禁止索隐派,凡事有理有據。
老父親現成的有理有據,“他剛喊你什麽,鹽鹽?”
汪敏行記憶裏孫施惠從來都連名帶姓喊女兒的,汪鹽,汪鹽……
而鹽鹽也自小和孫施惠貼反門神般地不對付,要麽不碰面,碰面就要争個烏眼雞樣子。
汪鹽為了盛吉安和陳茵關系最緊張的時候,陳茵甚至還很沒有邊界地說過,那麽好的施惠你瞧不上,你偏要找那個盛吉安,你就是和我對着幹!
汪鹽那時候最清楚不過的态度:媽,你只是看上孫施惠的家世,你甚至從來沒考慮過我的感受,我的想法。
汪鹽和盛吉安分手後,很平靜地知會了家裏,陳茵也好長時間聽汪敏行勸,聽娘家上頭幾個姐姐勸,分都分了,別再和姑娘留隔夜仇了。
于是,眼下難得看老汪疾言厲色的樣子,陳茵倒和事佬起來了,“行了,喊個鹽鹽也不犯法。”
屋裏一時沉默,老夫妻倆看着汪鹽吃完一個肉包再拿第二個,這平時去茶館吃半個包子就嚷着飽的人,今朝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個。
陳茵看着汪鹽這陡然增大的胃口,更是态度晦澀。
“你當真……”當媽的免不得讨人嫌,說多錯多那種,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陳茵再了解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了,從前的事就是怪她幹涉的太多了。這個反骨頭,你不讓她幹什麽她偏要幹什麽,相反,你越看好什麽她偏不如你願。
一碼歸一碼,家裏人情世故的事,都是陳茵記着且張羅,她看着汪鹽吃早飯,心裏盤算着,也該去看看孫開祥了。
汪家去探望孫開祥是三天後。
去前的電話是打給孫施惠的,那頭爽快應下,說派車子來接他們。
陳茵說不要,我們自己開車去。
電話裏孫施惠就和師母提前打招呼,不必帶什麽,家裏也什麽都不缺,您和老師來看望,爺爺就已經很歡喜了,那些禮啊物的全是外人的客套,您和老師是自家人,就不必見外了。
孫施惠向來有本事說到陳茵心坎裏去,商量好晚上去時,孫施惠不時問師母,“汪鹽上回那相親怎麽樣了?”
不等陳茵牢騷沒下文呢,孫施惠倒先跟師母吐起苦水來,“師母您來也幫我勸勸爺爺呢,他這段時間,卯着勁地逼我相親。我那天就和汪鹽抱怨,怎麽我們苦命到一處去了。”
說者“無心”,聽者卻滿當當的意了。
晚上吃過飯,汪鹽替父母開的車,車子停在孫家前院。初雪過後,S城也冷了好幾度。
從前院一路到了孫開祥休養的院子,汪鹽手裏抱着的花都快凍凋落了。
院子當中的會客小廳燃燃上着燈,因着休養的病人住,一應燈光都不過分白亮。廳裏暖洋洋的,孫開祥還特地待客的樣子,拄着一根手杖戴着暖帽,在廳門口等他們。
汪敏行才跨進門檻就怪老爺子,“您還起來了,倒鬧得我們不應該了。”
大病一場,折騰半年,孫開祥脫相了不少,甚至到嶙峋狀,背也佝偻了些。他有專門的二十四小時看護守着,也有保姆端茶送水,老爺子倒是豁達得很,“你們當我老躺着呢,不能的,人活着就得動,不動骨頭就不得用了。”
這位大家長向來和善,張羅着來客快些進去,喝杯茶暖暖身子。
汪鹽是最後邁過門檻進來的,她手裏一束向日葵并香槟玫瑰,早有保姆過來接客人攜的鮮花和果籃了。不等她先和孫爺爺打招呼,對方先開罪她了,“要不說這兒女大了就沒意思的呢,小時候貓貓最樂意在随他爺爺過來玩的,長大了,卻生分了。”
汪鹽不是個會怯場的人,但看着孫爺爺一個病人還撐着身子骨來妥帖待客之道,其實多少有些酸楚的,先前聽孫施惠的意思,像今晚這樣必要非必要的見客還有很多。
廳裏沙發上還坐着琅華,暖氣融融,她穿着件老式花樣蠅頭綠的高領毛衣,衣裳老樣也架不住人保養的好,快四十的年紀,琅華漂亮明豔得不像話。她在給父親歸置睡前要吃的藥。
這一向都是孫施惠宿在家裏,琅華作為女兒,守夜父親多少有點不方便,這份孝全是孫施惠在盡了。
現下,來客在眼前了,琅華才知道施惠應承了汪家人的上門。
這位老小姐不大歡喜汪家一家,尤其汪老師這老婆,精明市儈,唧唧咋咋的,嗓門大得簡直嚷。陳茵才要和顏悅色朝琅華打招呼的,後者快一步喊回父親,“行了,先吃藥吧。勞碌命,這一天天的,就是把你拿洋铐子铐起來,你也有操不完的心,見不完的人。”
琅華始終沒站起來,也沒招呼客人坐,只把歸置好的藥盒放到父親搖椅前。眼簾都沒撩一下,陳茵面上一寡,她自然沒瞧見。
氣氛一時凝滞,孫開祥親自招呼客人落座,汪鹽好眉眼地回應孫爺爺,“您去B城養身體,我們也不敢輕易去打攪您,尤其有孫施惠把關,他那個性子,最最随孫爺爺您了。”
“哦?怎麽說。”
“說一不二。”汪鹽才開口,汪敏行就呵斥她了,說做小輩的,不準沒大沒小。
孫開祥慢擡手,卻是維護貓貓,“哪裏沒大沒小了,明明是再好不過的好話了。”
汪鹽再替父母說話,“得了您回來的消息,媽媽就張羅要過來看您了,又怕您忙不過來或者沒工夫。總要等您和施惠定當下來,這才耽誤到今天。”
孫開祥眉開眼笑,當着在座人的面,老黃歷地誇汪鹽,“小姑娘家家的,這張會讨巧的嘴,我老說,不知道将來便宜哪個有福氣的人家了。”
陳茵順着老爺子的話,中國人最樸素的謙虛甚至自貶,“也就您看着她長大,隔代親,偏心些。我和她爸爸都為她愁死了。脾氣是又臭又硬。”
孫開祥一面看着保姆給客人上茶,一面吩咐把他的藥先拿開,他待會吃,“愁什麽,現在的姑娘有手有腳,自立門戶,掙錢養活自己,脾氣硬點也是應該。”再玩笑口吻,說我們這有現成的榜樣在這坐着呢,指琅華,“他們姑姑都這個年紀了,不還是一不如意就沖我跳腳鬧脾氣。”
琅華聽着不順耳極了,回嘴父親,“我是誰姑姑,您怎麽老惦記着讓外人喊我姑姑呢!最讨厭這個詞了,聽起來就七老八十的。”說着,琅華瞥一眼穿着件藕荷色長款羽絨服的汪鹽。
汪鹽早不敢喊琅華姑姑了,純粹不想上趕着找不痛快,明明是份禮貌和寒暄,對方不領情也就算了。眼前,琅華打量着她,汪鹽很明白今晚的身份,她來探病的,不想找任何人的不開心,于是,莞爾朝琅華輕笑,算作許久不見的……你好。
琅華一瞬不瞬地盯着這個汪鹽十幾秒,随即緩緩朝父親開口,“正巧汪老師一家也在呢,你把前些天馮家介紹的幾個你的未來孫媳婦人選,給汪老師和師母參詳參詳呢。”
這時,二樓廊道上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孫施惠,樓下會客廳的人一致擡頭看去。只見有人穿着黑色睡衣睡褲,一身朦胧新鮮的起床氣,兩臂微展,撐在欄杆處,冷冷的開口,卻是無邊無際沒營養的話,“向日葵和香槟玫瑰,這是什麽村裏村氣的審美搭配?”
他在說汪鹽帶過來的那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