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野貓·電話
27.
五月底《伊甸園》迎來第一次彩排。
有幾個男生大着膽子問。
“既然三十一號禮拜天排練,那六·一咱能不能放個假啊老師——”
“是啊老師,兒童節诶!我們還是不是‘祖國的花朵’了?社會主義接班人也不能不吃不睡吧——”
這幫大齡兒童一提起放假來就兩眼放光,吵着鬧着要過兒童節。
饒是趙建明平日多能說教,此刻也被起哄的壞小子們逼得有點下不來臺。最後還是那個在戲裏飾演迪麗斯的女聲樂老師在一旁看不下去了,邊笑邊開口替他解圍道。
“你們這幫小壞蛋,天天就知道欺負趙老師。哎呀……別人就算了,周生郝你這十八九歲的大小夥子,也嚷着過什麽兒童節?”
此言一出,周遭頓時一片嘩然。
“天哪,郝郝都快十九了嗎?”
“郝郝是九零年的?看着挺小的呀……”
周生郝這個正讀着高一的超齡少年,不知道是個子矮還是臉嫩的緣故,終日混在一幫十五六歲的同學之間,竟一直沒什麽違和感。
他長到一米七三就差不多定型了,骨架也不是很大,身上也瞧着沒什麽肉,又留着小辮子,遠遠望去讓人還以為是個女學生。
“那三十一號正好是郝郝生日吧?”
“诶,郝郝是雙子座麽……”
“那我們排練完去唱歌嘛!給郝郝過生日!”
“郝郝為什麽才上高一呀……”
“排練完超累的诶,咱們別折騰郝郝了,在教室慶祝下……”
一屋子人七嘴八舌的,明明都說的是一個人的事情,卻有種跨頻聊天的感覺。
周生郝聳了聳肩,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衆人讨論得正熱乎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蹤影。
生日……啊。
他靠在實驗樓的牆根底下,長呼出一口氣,手插在褲兜裏,指尖明明已經碰觸到了手機的金屬外殼,卻猶猶豫豫的,不知道該不該拿出來。
午後的天挺熱的,陽光把大理石的磚塊烤得有點燙,在那光和影的交界處,一列螞蟻正拖着長長的隊伍,不知道是要往哪個洞穴裏鑽。
他想抽根煙,但摸遍了全身所有的口袋都沒找着打火機,準是兆平澤那狗膽包天的家夥給他偷偷扔掉了,那賊爪子整天在他身上蹭來蹭去的,一點都不老實。
不遠處的灌木叢裏傳來貓叫聲。
北中的野貓格外多。
幾年前,食堂鬧耗子鬧得厲害。學校撒了好幾次毒鼠藥,但那群耗子跟成了精似的,任你撒藥也好、放捕鼠夾子也好,照樣成群結隊的到處跑。
耗子最猖狂的時候,居然在學生用餐的時候,公然跳上桌去和學生搶吃的,惹得憤怒的學生們紛紛罷課抗議,還揚言要找報社的記者來報道。
當時的北中是全封閉式管理,學生出不去校門,校方也壓制得及時,才沒把情況擴散出去。還是門衛的吳大爺機智,從鄉下帶回來了幾只兇悍的大貓用來捕鼠,成效意外的不錯。
鼠患被破解了,悍貓們成了英雄,被北中人當做鎮校之寶一般好吃好喝地供着。
現在校園裏游蕩着的,都是當時那群悍貓的後代,大概因為是英雄兒女,身體裏還流淌着戰士的血液,所以走起路來格外有氣場,每逢春天的夜晚,叫聲也格外響亮。
周生郝透過灌木叢的縫隙,看見了那只叫大花的老貓。
大花雖然叫大花,卻是只黑貓,漆黑漆黑的,身上沒有一絲雜毛,那皮子在太陽底下黑得發亮,泛着層油光。
林童童說所有的貓裏,她最喜歡的就是它。
當年那群悍貓在擊退了鼠患之後,并沒活多久,它們像被什麽東西詛咒了似的,在生下小貓後,便都相繼離奇地死去了,原因不明。
當時只剩下大花這唯一一只悍貓還頑強地活着,但也行銷骨瘦,奄奄一息。很多人都覺得它快不行了,可它偏就是活着,一年又一年,就這麽撐了過來,還将自己的骨血也流傳了下去。
它活得像個奇跡。
眼下春天又要過去了,灌木叢裏又有了一窩新生的小貓崽。
周生郝自己天生是個貓嫌狗棄的畜生樣,故而從不往這些小動物跟前多湊,免得自讨沒趣。
但那叫大花的黑貓頭一次見他便沖他叫,好像認得他似的。
周生郝半跪在地上,扒開灌木叢瞧見了它那一窩崽子,還都還小得很,蜷縮着擠在一起,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一窩小毛耗子。
他“喵喵”叫了幾聲,可惜那群小崽子們看起來傻乎乎的,一點不曉得回應他。
大花平靜地站在一旁,邊給小貓舔毛,邊用黃綠色的眼睛打量着周生郝,像是在思考些什麽。
林童童說,前面這片灌木叢便是貓冢,悍貓們的屍體都被埋在這裏,後來的小貓們也這裏産崽在這裏生活。
每逢期中期末之類的大考,還總有些平時不好好學習,臨時抱佛腳的學生帶着小魚幹和貓罐頭過來拜神,求貓大仙在天之靈保佑自己考試能及格,令路過的老師們瞧見了,是又好氣又好笑。
大花便是這片領地的主人,即使它老邁,消瘦,依然維持着戰士的尊嚴,驕傲地昂着頭,不允許任何人随意踐踏這一小片曾經埋葬了它同伴的草地。
周生郝瞧了一會兒小貓,起身後退了幾步,沒再往前進了。
手機是什麽時候從褲兜裏掏出來的,他不知道;電話是什麽時候被撥響的,他也不知道。
他兩個的舊號碼都在周生海的黑名單裏,他只好換個陌生的新號碼打。
很早以前他上學的時候,常在中午發一連串短信,頭疼牙疼感冒發燒食物中毒……什麽借口都用過。
十次裏有九次都是家裏的司機過來接他去醫院,他的小臉就耷拉下來,跺着腳扯着嗓子叫人滾。
只有一次他是笑着跳着上車的,那次副駕駛上坐着在讀報紙的周生海,他坐在他的大腿上,被安全帶勒得喘不過氣,仍然笑得停不下來。
他每晚都要照鏡子,檢查自己有沒有多一顆蛀牙。遺憾的是,他的牙齒一直潔白光亮,排列整齊,從不給他嚷着看牙醫的機會。
28.
周生郝撥電話撥得有點煩了。
他坐在鐵欄杆上,晃悠着兩條腿,手指在那空心的杆子上敲敲打打。不遠處那只老黑貓大花就在草坪上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看得他一陣莫名其妙。
一開始接周生郝電話的是個小助理,年歲不大,有點呆頭呆腦的,周生郝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撥錯了電話——周生海的公司裏怎麽會有這麽笨的家夥?他都說了好幾遍,他是周生海的兒子,電話那頭還沒完沒了地問他是哪位,弄得好像他在惡作劇似的。
周生郝扔了塊魚幹給大花,魚幹在空中翻轉了幾下,落到一塊井蓋上。大花沒有動,它不聲不響地站在草坪上,靜靜地看着他。
這老貓腦子沒問題的吧?周生郝忍不住嘟囔。
明明剛才看着還餓得很呢,現在見了吃的也不動彈。
電話那頭這陣子換了個人,終于不再是那個蠢得不行的小助理了,而換成了個姓林的秘書。
“別再問我是哪位了,”周生郝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又朝着貓的方向扔了塊魚幹,生怕這人跟剛才那小助理一樣蠢,“我要找我爸。”
那姓林的秘書先是一愣,緊接着反應過來,邊輕聲細語地向他問好,邊耐心地對他解釋道。
“先生開會呢,剛開半個小時。您要是想跟他說話,估計得等挺長一陣了。”
周生郝‘哦’了一聲,聲音拖得長長的,有點孩子氣,惹得林秘書笑了笑,安慰他道。
“先生這幾天是挺忙的,日程排得比平常緊,但他心裏一直記着小公子的。”
“……”周生郝的心猛地跳了兩下,但有點不信,“記着我?那他記得三十一號是什麽日子嗎?他有提過嗎?”
“先生三十一號晚上沒有工作安排。”
周生郝的手抖了一下,心跳得更快了。
“什麽?”
他從欄杆上摔下來,身體卻好像沒有感覺。
“先生三十一號晚上沒有工作安排。”
林秘書的話,從周生郝的手機聽筒處飄出來。
“他還特意囑咐過,這天晚上是要空出來陪小公子的。”
“您不知道嗎?啊…呀,可能是想給您個驚喜?”
“先生上周還托人從美國帶了雙球鞋,應該是準備送給您的吧……”
周生郝仰躺在地上,陽光照進他的眼睛裏,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但他仍是奮力地撐開眼皮,不敢閉上眼。
如果,如果閉眼再睜眼,發覺是場夢怎麽辦?
所以不可以睡去,所以必須清醒。
這是很好的一個午後,剛下完雨,天空幹淨得不行,所有的雲都散了,放眼望去頭頂是一片澄澈的藍。
畫師調不出這樣好的顏色,也畫不出這樣好的景象。他們會畫日出日落,會畫四季更疊,也自然會畫雨後初晴,會畫任何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
然而一個少年生命中最快活的時刻,卻是世間任何一支筆都繪不出的。
兆平澤啃着可愛多路過,瞧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就被地上的周生郝絆了一跤,巧克力的奶油糊了一臉。
“哈哈哈哈——”
周生郝笑起來,雙頰泛着紅,像酒後微醺,站在平地上也搖搖晃晃的,那半長不短的頭發也披散着,就越發像個粉面桃腮的小姑娘了。
兆平澤一愣,盯着他的模樣,竟是看得有點癡。
周生郝脫下校服外套,圍在腰上,兩只袖子系了個結。他校服外套底下是黑色的T恤短袖,上面印着身披紅色鬥篷的再生俠,人們得要湊近了仔細看才能夠發現,那圖案不是衣服本身就有,而是他自己畫上去的。
“Spawn!哇吼——”他興奮地大笑着,抻了抻衣服上的圖案,吐着舌頭做了個搞怪的表情,“嗷!”
兆平澤被他這一驚一乍的樣子,弄得一頭霧水,很是茫然地盤腿坐在地上,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
周生郝在原地轉了個圈,将T恤的下擺往牛仔褲裏掖了掖,又用手腕上的皮筋紮起了辮子。
兆平澤一點都沒搞懂他為何如此高興,就見他哼着歌搖擺着身子,在驕陽下跳起桑巴來。
周生郝雖然個子不高,但身材比例的确不錯,且腿長腰細屁股翹,瞧起來十分有線條感。
兆平澤眼神在他擺動的腰胯間流連了片刻,無聲地吞了下口水。
周生郝對此毫無察覺,他沉浸在光影和節拍之中,眼前盡是刺目的光。他此刻滿心的歡喜,身體的每一條神經每一寸肌肉都宣洩着無盡的表達欲,他的血管裏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烈酒,他左胸的皮肉與骨骼之下跳動着的不再是心髒而是朵怒放的玫瑰。
摘下他吧!摘下烈酒澆灌的玫瑰,折斷長滿毒刺的枝葉,再狠狠地撕碎那花瓣。他的身體肆意地舞動着,靈魂如此叫嚣着,像野獸的精神被嵌入了人的軀殼。
可窺觊美的人們,耗盡了半生的力氣,也根本得不到玫瑰,飲不到烈酒,只會累死渴死在路上,徒勞無功。
兆平澤悲哀地望着這個他追逐了許多年的影子,望着這耀眼的太陽,望着這觸手可及卻永生無法占據的美麗景象。
他鮮少流露出如此絕望苦痛的神情,這使得原本就看起來頹喪疲憊的臉,顯得更加無奈辛酸。
周生郝跳到兆平澤的面前時候鞋帶開了,他便笑嘻嘻地将腿放到兆平澤的肩膀上,腳尖蹭了蹭兆平澤的耳朵。
兆平澤嘆了很長的一口氣,擡手捧住了周生郝的腳腕,為他系鞋帶。
周生郝的足弓并不算高,他的腳背是經年累月地放在鋼琴底下壓出來的。
他的肢體也并非天生的柔軟靈活,而是一次次撕裂重塑後的産物。
美是具有迷惑性的。
美包庇庸俗,美包庇淺薄,美包庇輕浮,美包庇愚蠢……美是無聲的兇手。
這個兇手先是笑嘻嘻地給他的胸口射上了一支穿心箭,又側身擡腿補上了一記窩心腳。
兆平澤拜倒在斷頭臺前,擁着玫瑰的臂膀,像是得到了片刻解脫。
周生郝打量了下系好的鞋帶,撇了撇嘴。
“噫,真醜。”
他的腳輕踩在兆平澤的右臉上,帶着點侮辱性地用腳尖蹭蹭他的嘴唇,笑嘻嘻地問。
“這樣喜歡嗎?”
“……”兆平澤安靜地側躺在地上,舍不得閉上眼睛,他咽了咽唾沫,在心底給自己寫了個賤字,“嗯。”
“你真的好變态诶。”周生郝踩着他的臉,好奇地問,“你還想幹什麽?”
兆平澤就沉默着,不再回答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