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手表·摩托車
22.
馮五面色不改地跳下車和那幾個穿制服的聊了一會兒,又叼着煙跑回貨車上。
“走吧,跟咱沒關系。前面那片刨坑刨出來幾個死人,過不去啦,繞道吧。”
坐在駕駛座上的兆平澤聞言這才表情緩和了些,一言不發地啓動了車子。馮五旁邊觀察了他一會兒,笑呵呵地問。
“怎麽着,害怕了?”
兆平澤沒搭理他,但肩膀顯然沒有剛才被攔路時繃得那麽緊了。
這車上運的東西,若是逮着了,便是三年起步。饒是心理素質再好的人,也不可能完全不慌。
“小毛孩兒。”馮五掐滅了煙,擡手揉了揉他的腦袋,“不想幹就算了,下車回去找你那便宜爹去。”
兆平澤像是被刺激到了似的,臉色有些難看,半晌才憋出來一句。
“找你媽的。”
那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拖得長長的,透着一股子要把人生吞活剝了的狠勁兒。
這下子車上安靜了。
世間萬物相輔相成,有買的就有賣的,有賣的就有買的。有酒吧就有酒鬼,有賭場就有賭棍,有賣藥的就有嗑藥的,有做賊的就有被賊惦記的。
那有個站街做雞的媽,也就自然有個嫖雞的便宜爹了。
以這幫池水溝子裏混的爛仔們的眼光看,這壓根算不上多丢人的事兒,就這個笑貧不笑娼的年代,誰還能瞧不起誰呢?
況且兆平澤那便宜爹是真不賴,真讓一幹混混們羨慕。這小子都已經混到這地步,沒藥可救了,那男的不還照樣每年給他付着好幾萬的學費,供着他讀那私立高中,這種把沒爹的野種當親兒子養的聖父精神,還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可惜兆平澤就整個一白眼狼轉世,學是一天都沒正經上過,爛泥裏打滾的本事倒是越來越精進了,年紀輕輕就有種要将牢底坐穿的氣勢,簡直就是當代失足少年的典型。
他越是這樣混賬,越是主動把誰都不願做的髒活往身上攬,騰爺就越對他放心,越認定了他能成下一個馮五,甚至比馮五還要好用。
幹這行是沒有退路的,一條道走到黑,誰都別想回頭。
怕就怕小孩兒沒定性,沒做幾天便怕了,惦記着要什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兆平澤不一樣,他成年了,手也髒了,沒機會了。
騰爺也好,馮五也好,都是看着他長起來的,看着他從個十五六歲毛都沒齊的小子,一直長到現在成人。
誰會不信任一個親眼看着長大的孩子呢?
兆平澤唯一吃虧的地方是年紀太輕,人們總覺得,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不放心把大事交給個小後生辦。
但這小後生的确是出類拔萃,鑽空子打擦邊球來格外有一套。
連黃老板都對他另眼相看了。
“喲,這是小兆啊,都長這麽高啦?”
他是個體态圓潤得好似尊彌勒佛的中年暴發戶,五根手指頭粗得像五根素烤腸。他大概是半輩子缺德事幹多了,又還惦記着兒女成群,結果膝下三個女兒都有點殘疾,唯一的兒子還生下沒多久便夭折了,他整日郁郁寡歡,只得在狂撈黑心錢之餘,眼饞一下別人家的小子。
兆平澤躲開了,沒叫這香腸手揉着他的腦袋,但差點被香腸手戴着的那鑲鑽的金手表給晃瞎眼。
“臭小子,不識擡舉。”馮五扒拉了下兆平澤,把他踹到一邊兒卸貨去了,“這狗食玩意,就他媽欠揍,黃總您不用客氣,下回直接大耳刮子扇他兩下他就老實啦。”
“嗨,孩子嘛。”黃老板笑眯眯地搖頭,臉上的肉堆在一起,瞧着倒是不顯兇相,“不至于,不至于。”
“孩子?就他?”馮五叼着煙差點笑岔氣,就好像,之前在車上念叨‘小毛孩’的人不是他似的,“拉倒吧。這小子早成人了,連那事兒都幹過,還算個屁的孩子?唉,別管他啦。最近外面一堆破事兒,弟兄們是被折騰得夠嗆,到底怎麽搞的?您那邊的消息是怎麽說的?怎麽老陳溜個冰還被弄進局子去了?”
“嗨,還能是怎麽回事,”黃老板擺擺手,“就是公安那姓杜的老家夥快退下來了,臺底下一幫小後生坐不住了,見天兒的整些幺蛾子。說起來也是真他媽煩,他們搞他們的,耽誤咱們做生意幹什麽?這杜老頭也是,大風大浪都過來了,臨到退休偏還就鎮不住場了?呵,老廢物一個!他這些年吃了咱喝了咱多少?到頭來屁用沒有,還不抵他那女婿。”
“老了嘛,不中用也正常,背不住是吸粉把腦子吸出毛病了。”馮五了然地笑笑,敬了根煙給對方,“那上頭怎麽打算的?老杜滾蛋了,誰頂這個位置?”
“還沒準信兒呢,不過有說是要調過來個姓沈的。”
“姓沈的?那是號人物?”
“人物?擡舉喽,我有個給官家辦事的朋友,幾年前和這姓沈的在X城打過交道,聽說就是個泥菩薩,三棒子打不出屁來的主兒……哎呦嚯……”
黃老板說着話呢,腳下一滑,整個身子就往前傾,虧得拽到了什麽東西緩沖了下,才幸免于像球一樣滾起來的滑稽命運。他驚魂未定地拍拍胸脯,這才發現自己剛才拽的那‘東西’正是卸完貨在地上貓着的兆平澤。
兆平澤蹲在貨車旁邊,像個不喘氣的幽靈,唯獨耳朵很精神地支棱着。這忽然被一拽,身子直接翻到了車底下,蹭了一腦袋的蜘蛛網,整個人灰頭土臉像剛從哪個抗戰劇的片場跑出來似的。
黃老板也十分大方,見狀随手賞了這小孩塊表——他手腕上亮得閃瞎眼的那塊。
兆平澤這小畜生一點沒客氣,爪子一伸接過表,像怕對方反悔似的,先是呸呸呸地往上面吐口水,又伸舌頭舔了兩下,這才放心地揣進兜裏。
馮五瞧見他那沒節操的樣子,倍感丢人,恨不得裝作不認識這小子的樣子,然後找個地縫鑽進去。
兆平澤的羞恥度至今是個迷,他吃個東西臉紅,穿條小狗內褲臉紅,但以一己之力,拉低整條街的節操的時候卻是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他這麽財迷,卻寧願當個饑不果腹的亡命徒,也死不肯學點好,乖乖做能吃香喝辣的便宜兒子。
簡直就是個天生的混蛋玩意,哪條路壞就往哪兒鑽。
讓人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了。
眼下他暫時的沉溺着暴力,可用不了幾年,他就會明白暴力帶來的只有破壞和破壞後的空虛無望,他的生命輕飄飄的,從沒有活出過一點重量來。
也許他遲早會和他那站街做雞的媽一樣,染上毒,然後從裏爛到外。
他們這幫賣冰賣粉的,賣了這麽多年,什麽人沒遇過?
龍生龍鳳生鳳,野雞的兒子就是不做鴨,也沒見幾個落得好下場過。
而現在,這個還幹淨健康的,尚未徹底跌進深淵裏的小亡命徒,揣着他亮閃閃的手表,幹完了這一天的活,騎着摩托車行駛在陽光大道上。
光照過他的身體的剎那,和照過路旁那些青春洋溢的少年少女們,和照過世間任何一個呼吸着的生命,都沒有什麽分別。光是公平的。
少年少女們笑鬧着,肩上背着包,手裏捧着奶茶,耳朵上還插着耳機。
“這首歌好好聽的。MV也特別炫。”
“哪個?是陸華的專輯嗎?哦那個MV我也看過!我超喜歡最後那個墜落,那個長頭發的男生演得好驚豔,不知道叫什麽名字。我爸說他五官像那個郝…郝什麽來着?”
“郝知敏?是郝知敏吧?我爸那老古董,年輕的時候超喜歡郝知敏的,說是什麽國民女神。嘁,什麽女神,這女的超惡心的,她不是嫁進豪門還生了個兒子對吧?以前天涯有人爆料過,說那個小孩很可能不是她老公的,她老公被她綠了好多年,還……啊!”
那女孩話音未落,一輛摩托車飛速駛過,将路邊水坑裏的泥水卷了起來,飛濺的泥水将女孩的白裙子當場染成了黑的。
“喂——站住!你這人什麽毛病啊?有沒有點素質?”
那摩托車停也沒停一秒,還附贈了一個冷漠的中指。
不過所謂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那本來很幹淨的車子,也被泥水糊得不像樣子。
當周生郝再見到兆平澤的時候,差點沒氣得當場殺人。
“我!的!車!”
那夜淩晨在街上做過那一場之後,兆平澤兩三天沒來上學。周生郝後來才知道,這家夥是被內射完沒顧上清理而發燒了,手指又骨折,整個人看起來慘得不行。
在周生郝印象裏,兆平澤向來皮實,好像怎麽都折騰不壞似的,先前連拳交都沒事,他從來沒想到他能被他搞病,就短暫地良心發現了一小下,把自己新買的摩托車借給他騎了。
兆平澤果然是格外愛車的那類男的,騎車的勁頭比在床上騎周生郝時還足,病好得快極了,騎車騎人兩手抓,總是暗搓搓地想逮着周生郝在車座上來一炮。
周生郝看出這家夥居心不良,吼他滾遠點,沒曾想他是滾了,等再滾回來的時候,車居然也被泥水糊得親媽都認不出來了。
故意的,這特麽就是故意的。
周生郝氣急敗壞地捶捶牆,簡直不知道該怎麽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