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Part.6
是夜,黑色濃郁,如黑絲絨一般平平整整鋪開。數不勝數的鑽石鑲嵌于上,閃爍着星星寒光,圍擁着一輪極淺的月亮。
阿瑄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終于等到了燒好的開水,便關上窗戶。
清一色粉紫色衣裙的侍女穩穩提着一個個裝滿滾水的小木桶走進來,有秩序的往最中央的大桶中倒水。那些小木桶看着精致,卻是有些分量的,侍女們毫不吃力的樣子顯露出她們良好的武功底子。這個酒莊裏面,倒是人人均不可貌相。
“莊主,水已經兌好了,請移步洗浴吧。”
說話的是個嬌柔女子,粉紫色衣襟上面繡着一層金邊,看來是個領頭的。見阿瑄癡癡愣愣,也不惱,居然直接使了眼色給下人,頓時有兩個女孩兒碎步上前,動手解起阿瑄的衣裳來。
阿瑄吓了個大跳:“不、 不用了,我自己來。你們可以下去了。”
那嬌柔女子含着笑:“奴婢們理應幫助莊主,這些小事,不必勞煩莊主來。”
“呃……不行不行啊。”語氣一個停頓,那兩個女孩兒又開始動手寬衣。阿瑄忙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嬌柔女子一怔,笑道:“奴婢常櫻。”
“常櫻!”
“在。”
“你帶領她們下去,我以莊主之令命令你。”
“是。”常櫻乖乖巧巧應了,對手下使了眼色,那些女孩兒們紛紛行禮:“奴婢告退。”
看着她們陸陸續續出去,阿瑄終于松了口氣,才将心放下,又跳了起來,指着關上門複又折回來的常櫻:“你你你怎麽又回來了?”
常櫻臉色一俊,拜倒:“莊主一人留在此處,若是出事,奴婢等難咎其責,還望莊主同意奴婢留在這裏。也算是救了奴婢的命。”
“……好吧。”以酒劍仁拿來當擋箭牌,阿瑄也不好拒絕,再說這個房間忒大,萬一真的出了什麽事,确實不好求救。罷了罷了,就留下來吧,只不過:“你、你可不準往我這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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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櫻捂嘴:“奴婢省得。”
阿瑄也覺得這種話語還有場景十分怪異,面紅耳赤又極其迅速地脫去衣服,鑽進水裏。水的溫度适宜,暖暖的,輕微一點燙,灼着皮膚,分外舒爽。水面上飄着鮮紅花瓣,清新香味鑽入鼻中,叫人放松神經,神清氣爽。有錢人的生活……真是爽啊!
她好久都沒有好好兒的洗個澡了,先是總被絕步老女人虐,然後又栽倒了鳳一鳴那個變态那裏,整天被他們想方設法的虐來虐去,哪有什麽時間去洗澡打扮。穿的衣服也是極盡簡陋樸素,不料在一堆錦衣華服的人裏面,顯出了一種別致的美來。
這回有了機會,泡了足足半個時辰,常櫻往前兌了好幾次熱水。她才覺得身上的泥垢去得差不多,從木桶裏面爬了出來。躺在柔軟殷實的被窩裏面,眼皮乖巧服帖,沒幾分鐘就沉入夢鄉。
一覺無夢睡到自然醒,阿瑄爬起來,發現床邊齊整擺着一套新衣服,打開穿上了。月白小衣外面套着粉白外衫,絲綢手感,下擺處镂空,綴着紛揚桃花瓣,又精致又舒适。阿瑄對着穿衣鏡照了好一會兒,覺着自己脫胎換骨似的,搖身一變大家閨秀。
常櫻走進來也是一眼驚豔,給她梳了個乖順的雙髻,倒是顯得十四五歲般稚嫩。
“你手真巧,梳得這樣好看。”阿瑄笑着誇常櫻。
常櫻亦是溫良笑着,雙手不停,給阿瑄描了眉,蘸了脂粉均勻抹在臉上,整出一個粉妝玉琢的千金模樣來:“奴婢自幼學這些東西,可惜酒莊裏面一直沒有主母小姐讓奴婢伺候。小時候照顧過老夫人一段時間,可是老夫人仙逝得早,一直空閑長大,現在好容易得了個機會照顧新莊主,微薄手藝,還望莊主不要嫌棄才是。”
這話說得婉轉動聽,阿瑄彎彎笑眼:“你這樣會打扮人,我才舍不得離開你呢。以後我不當莊主了也要問師叔讨了你去,只怕你到時候又不肯了。”
常櫻正色,撫順在地上道:“既是認了一個主子,就沒有不從之理。主子以後不管是什麽身份,都是常櫻的主子,就是糠腌菜吃着,常櫻也不悔。”
阿瑄本來只是一個打趣,沒想到常櫻反應這麽大,一時又是感動又是忙着攙扶。她此時此刻萬萬沒有想到,常櫻果真做到了今日之言,任她将來怎樣,都不離不棄,生死相依。只是那個時候……想起今日的陽光,想起今日兩人的暖素妝容,只餘陣陣唏噓和不盡感懷。
——◇——◇——
“莊主到——”
雙手端持,阿瑄端莊走入大廳。
門邊立着一人,一襲微金華服,堂堂站立,見到她,眼底劃過贊賞之意,默契一笑。
阿瑄亦是颌首,心尖微顫。此時的時光太過靜好,恍若夢境,讓她常常恍惚神思。
酒劍仁爽朗笑道:“讓常櫻去服侍你,果真是對的。阿瑄本就底子好,如此一來,更是錦上添花,只怕天下豪傑會為你起争奪呢,哈哈。”
阿瑄赧然:“師叔莫要這麽說,阿瑄并非傾城姿色,再取笑,就惱了。”
酒劍仁從善如流,只是依舊揚着笑容。陽光傾瀉在廳堂中,正好折射到他這個角落。漫漫塵埃紛紛揚揚,掩去他眼中一絲落寞。
“莊主,已經請來關大夫兄弟,不知是否請上來?”一人前來禀報。
阿瑄立刻道:“快請!”
片刻後,翠翠和關氏兄弟前來。
那對老頭聽了阿瑄的吩咐,和翠翠進行了一系列的手□流。衆人屏息看着他們的舉動,雖然不懂,卻依舊認真。只見那老頭面帶詢問,依依呀呀比劃了些什麽。翠翠眼含淚水,同樣依依呀呀比劃着什麽,邊比劃邊流露出恐懼、悔恨、哀傷……
那對老頭昨日聽了阿瑄的經歷,本有些惱怒翠翠。如此一番比劃過後,兩人唏噓一陣,才慢慢對衆人道出含義來。
原來,當日翠翠被驅逐出糖果鋪子後,投奔了碧月,并且在花園上演了一場戲,完全是為了扼殺阿瑄對慕容白生出的绮念。後來碧月受了林慕年的懲治,将她羞辱一番,趕出林府。再後來,在她窮困潦倒之際,碧月又次尋了上來,幾經挑唆,将她沉寂已久的怨恨心理爆發出來。用一年的光景傳授她武藝,甚至直接度了內力給她,讓她幾乎一夕之間成為高手。而這一年的魔鬼鍛煉,最後只有一個目的,就是除去糖果鋪子的所有人,包括唐阿瑄。
只可惜,她最想除去的人本是阿瑄,阿瑄又正好不在糖果鋪子,只好殺了其他人洩恨。起初,她有些猶豫,畢竟糖果鋪子的人待她不薄,悉心照料過幾個年頭。怪只怪她看見了安如意,如此純淨美好,不僅代替了她的地位,還與阿牛同結連理。一瞬間激起了她心中的不平,沖動蒙蔽了雙眼,才有了血洗糖果鋪子的事件。
當日,她聽見了孩子的啼哭聲,頭腦清醒了一些,就放棄了繼續殺下去。不論是誰的孩子,她都沒有辦法再下殺心。躲在竈膛中的什麽也沒有看到,姑且不管。而縮在牆角什麽都看到的那個人,她也不願再動,僅僅将他擊暈就離去複命。對碧月說明情況,隐去孩子的事情。誰知碧月聽說阿瑄沒死,面露兇光,起了殺人滅口之心。她苦苦哀求,才得到一命,卻被割去舌頭,吸走全部內力,扔進窯子裏面,受盡□。
再後來,幾經輾轉,陰差陽錯間被鳳一鳴買下,進了鳳舞閣打雜,直到遇到阿瑄,她一直都活在無盡的恐懼與夢魇之中。幾乎夜夜都能夢見被割舌頭的恐怖,幾乎夜夜都能看見那些死去的人眼底對她的絕望,幾乎夜夜都能聽見那些□她之人發出的淫靡笑聲……
她已經知錯了,受盡良心和身心的譴責。從此只望好好做人,再不行兇。
當然,最後那段話是兄弟老頭自作主張加上的,也的的确确反應了翠翠心中真實想法。
阿瑄聽完,望向翠翠的眼神充滿了複雜。
這個人手中沾滿了罪孽的鮮血,可是這個人偏偏也是最無辜的受害者。一時的執念成為一輩子折磨不盡的噩夢。她應該殺了她報仇雪恨嗎?她應該饒恕她不再追究嗎?
這種時刻,阿瑄的目光不經意瞟到慕容白身上,或者說是下意識瞟到他身上,探究他的想法。
慕容白看着她的眼神澄澈,她就懂了,一步步走下去,走到翠翠身邊。
“你愛阿牛?”
翠翠苦澀一笑,點頭。
是啊,她愛阿牛,所以才會讨厭阿瑄。因為阿牛對阿瑄一向言聽計從,甚至哪怕她闖再多禍,提出再無理的要求,他都一一照辦,如大哥似的照拂她。可是對自己呢?這麽優秀的、遠遠超過阿瑄的自己,向來以禮相待,不近不遠,客套且生疏。她不服氣呵,她怨啊。
“你知道嗎,你并沒有一劍殺了他,當我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有一口氣?”
翠翠了然,澀澀點頭。
她當然知道,她多麽想一劍結果了這條命,可是她下不去手,用盡全部力道殺了安如意,看到他心碎的表情,她覺得自己也心碎了。那時那刻她只想要逃離那個讓人窒息的地方,又或者是因為愛,根本難以舍棄,所以強迫自己用力,還是劃得不夠深,留下了他的命。她還記得,阿牛看向她最後的眼神,是不可置信,是害怕,是失望。
“他明明可以告訴我是你做的,可是他卻沒有說。”
只是要求她将安如意抱過去,相依偎而死。善良的、體貼的、老實的、憨厚的阿牛,直到死亡找上門的那一刻,都在想着如何去保護他人,哪怕那個人是親手殺了他的人。只因為他覺得那個人不夠壞,或許是無奈,或許是命運。而她……直到現在,都不知道善良如他,姓氏是何。
翠翠眼角溢出眼淚來,這個結局,是她多少次午夜輪回都不曾想象過的。
後悔、自責、遺憾……一一湧上心來。
她努力幾次,僵直着站穩,蕭條而去。
阿瑄目送她離開,表情淡淡,手指卻因為用力過度而泛起蒼白。阿牛用生命告訴她一個道理,救贖比仇恨更能感化他人。她相信,翠翠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這一天,因為她們都在這一天獲得了重生。
回頭,陽光夾雜着塵埃快活的跳動着。慕容白站在一片光灑中,沖她揚起笑容。
她回報以微笑,多好,幾經輾轉,她也有了愛着的人,只願從此山水流轉,真情不變。
可是,如果命運願意如此成人之美,又怎麽會有那些風起雲湧,爾虞我詐呢?命運正以它不可逆轉的輪盤,飛速旋轉着,前進着……
作者有話要說:為善良的阿牛哥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