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顏楚音這一夜沒有睡好。
倒不是說沈昱的床不舒服。雖然這床确實沒有顏楚音自己的床那麽軟, 被子不夠輕,枕頭又有點高,但顏楚音并不是不能适應。新洗過的被子帶着一點淡淡的皂角香, 顏楚音聞久了,竟然覺得有點好聞, 比什麽名貴香料都好聞。
這香味就像是沈昱本人。
并不是什麽金玉堆裏養大的,卻帶着一股天生的韌性。有人更愛精心伺弄出來的名貴盆栽花, 有人卻愛懸崖峭壁上的獨梅孤松。顏楚音覺得沈昱就長在懸崖峭壁上, 無懼風雪也無懼孤獨, 同時也更接近溫暖的陽光和甘甜的雨露。
和沈昱相處久了,真的很難不喜歡他。
這京城中, 人人都說京城四公子如何如何, 顏楚音以前沒少聽他人對沈昱的誇贊之語, 但真正認識沈昱以後, 顏楚音卻覺得那些誇贊之語都還不夠……
沈昱值得更好的!
躺在屬于沈昱的床上, 顏楚音心裏別提有多滿足了。
但顏楚音确實沒有睡好。他睡着以後就開始做夢了。夢見自己站在朝堂之上, 和一群面目模糊不清的人吵架。吵架的內容就是那本暫時連影子都沒見着的小冊子。那群人輪番上陣, 說的都是小冊子不好, 不應該推廣什麽什麽的。
顏楚音這個脾氣啊,在夢裏的時候, 他差點沖上去咬人!
他道,國庫有多難, 你們不知道嗎?百姓的日子有多苦,你們不知道嗎?推廣小冊子明明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你們怎麽滿懷私心, 竟然跳着腳地反對?
真說起來, 百姓的日子到底有多苦, 顏楚音以前對此也含糊着。
他所了解的百姓就是京城郊邊鄉下的那些百姓,肚子勉勉強強都是能吃飽的,逢年過節可能還有一身新衣服穿。要是腦子活絡知道進城做點小買賣,別管是春天賣桃花,還是秋天賣山上的野果,那多多少少的,又是一個進項了。
對顏楚音來說,這些人過得日子已經夠難的了。
然而老大人們卻告訴他,百姓們日子艱難的時候,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于是在夢境裏面,顏楚音一方面是羞愧的。尤其是當他戰勝不了那些反對者時,他更羞愧了。他真的想為那些日子艱難的百姓做些什麽,但他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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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另一方面是憤怒的,憤怒于一些人的私心,憤怒于那些人把百姓當作是手裏的棋子,憤怒于原以為無所不能的皇舅舅卻原來有時也不得不學着妥協。
好不容易這一個夢掙紮着夢過去了,結果第二個夢又來了。
第二個夢和順國公府有關,夢裏顏楚音就趙十一的事找上了順國公府,結果剛走到公府門口,忽然從公府裏跑出來一個面目模糊的人,那人穿着一身戲臺子上的醜角的戲服,一邊跑一邊大聲喊着:“要造反啦!順國公要造反啦!”
周圍立時圍過來一群人對着公府大門指指點點。
顏楚音朝順國公府裏頭望去,一門子的婦孺,一個老封君巍顫顫地說:“沒有造反,沒有啊!”但是比起那個醜角的聲音,她們的聲音顯得太弱小了。
顏楚音挺身而出,攔着那些看熱鬧的人,大聲說:“順國公府沒有造反!”
那些看熱鬧的人就問,你怎麽證明順國公府沒有造反。
顏楚音說:“我當然可以證明!我這就拿出來給你們看!”然後他就開始掏身上的兜,這裏掏過了,那裏也掏過了,奇怪啊,他到底把證據放在哪裏了。
在夢裏,顏楚音急得滿頭大汗。
……
這兩個夢一做,天就徹底亮了。
顏楚音睜開眼睛時,他和沈昱已經換回來了。他縮在自己的被窩裏發呆。鼻尖仿佛還能聞到淡淡的皂角香,但使勁一吸氣,顏楚音只嗅到了滿鼻藥香。
“沈昱之前拉着我們一起讨論和邊防有關的策論,他是故意的吧?他是不是也覺得順國公府現在處境很微妙?”顏楚音在心裏嘆道,“但換将肯定不行!”
不僅将不能換,底下的士兵更不能換。把西北的士兵換到沿海去,沒有戰事還好,一旦起了戰事,西北那邊的兵娃大都是旱鴨子,他們哪能海上作戰?
“一個是利民小冊子,一個是邊防,這兩件事都很重要。我得去盯着。”顏楚音艱難地爬起來,張口喊了雙壽,叫他把侯爺的朝服拿過來,他要去上朝。
雙壽看了看天色,小聲道:“這會兒估計都下朝了。”
顏楚音這才發現自己起晚了。不怪他,夢裏他先是舌戰群儒,後來差點和那些圍觀的人打架,別提有多累了,快天亮時才正經睡了會兒,自然起晚了。
“那随便給我拿套衣服,我要進宮。”顏楚音說。
穿戴整齊後,顏楚音匆匆用了早飯,正要坐上馬車進宮,忽然想起什麽,又吩咐雙壽把他私庫的賬本找出來,将賬本塞進懷裏放好了,才叫馬車啓動。
顏楚音自然是跑去見皇舅舅的。
但這日皇舅舅召了內閣議事,沒能第一時間見他。
小太監圍着顏楚音鞍前馬後,唯恐怠慢了。顏楚音擺擺手說沒事,随便轉悠起來。這一轉就去了翰林院。要擱以前,翰林院裏清貴的翰林們肯定躲着顏楚音遠遠的,但這不是剛出了科舉舊卷的事嘛,顏楚音一下子變得受歡迎了。
誰和顏楚音打招呼,他都笑眯眯地應着,但其實根本不認識誰是誰。
不對……有熟人了!顏楚音笑嘻嘻地跑到老翰林面前,就是昨天在道觀裏見過的那一位。小侯爺十分自覺地把自己擺在了小輩的位置上,很是自來熟地說:“原來您在這裏當值啊……您手上看得什麽書?好看不?能給我講講嗎?”
一時間,大家看似在認真工作,其實注意力都在老翰林和顏楚音身上。
這個老翰林當了一輩子的翰林,雖然學問是好的,也常常被皇上召見,但就仕途來說,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其實他不是一個當官的料,更适合做學問。他一輩子本本分分、清清靜靜的,從不逢迎權貴,什麽時候竟認識新樂侯了?
老翰林也覺得奇怪呢。
這是新樂侯吧?老夫從未和他打過交道,他怎麽就這麽自然地湊過來了?老翰林甚至一度懷疑自己失憶了,其實他和新樂侯有過接觸吧,只是他忘了?
顏楚音見到老翰林身邊擺着一壺新砌的綠茶,一個茶杯裏裝着點剩茶,還有三個幹淨的茶杯倒扣着,還沒人用過。他很自然地拿起茶壺,先給老翰林的茶杯裏倒了七分滿,然後取過一個幹淨的杯子正過來放,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老翰林木愣愣地看着他。
顏楚音笑着說:“正好我口渴了,向您讨杯水喝!”
老翰林:“……”
圍觀群衆紛紛了然,原來老翰林和新樂侯私交這麽好啊!啧啧,幸好他們平日裏挺尊重這位前輩的,從未故意找他的不是!他們卻不知道老翰林心裏的苦,他越發懷疑自己可能是失憶了,連什麽時候和新樂侯有了交情都不知道!
老翰林正在看的其實是他自己前兩年寫的一本啓蒙書,給家裏的小孫孫啓蒙用的。這會兒顏楚音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當值的時候看一本給自家孫子啓蒙用的閑書,真說出來了,就好像他在不幹正事一樣。
但顏楚音沖着書頁瞄了兩眼,立刻就懂了。
老翰林肯定在考慮那本小冊子該怎麽編寫,這本幼童啓蒙書是參考物!顏楚音湊到老翰林身邊,就着他的手,一連看了好幾頁。不得不說,老翰林确實有些水準。這本啓蒙書乍一看是一本詩詞精選,但每首詩的選擇都有講究,一來筆畫要簡單,二來詩詞的主題都很明确,都是些忠孝仁義禮智信的內容……
好比說正在看的這首,第一二句講的是孝,第三四句講的就是悌。幼童讀詩時,一方面學認字,另一方面也是在學孝悌。顏楚音體會到了編者的用心。
“好一番良苦用心啊!”顏楚音感慨道。
老翰林還沒摸清楚顏楚音的路數,聽到了這番感慨,不知道要如何應對。正當他猶猶豫豫地尋找着話題時,忽然又聽新樂侯大聲說了一句“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你知道什麽了?
老翰林一臉懵逼地看着新樂侯跑出翰林院。突兀地來,又突兀地走。新樂侯到底為什麽來的?總不能真是為了蹭我一口茶水吧?這也不是什麽好茶啊?
在同事們飽含各種意味的目光中,老翰林默默地懷疑人生。
顏楚音一口氣跑到了禦書房。皇上和內閣的會開得差不多了,內閣的老大們正三三兩兩地從書房裏走出來。小侯爺一眼就看到老丞相了,他這會兒心情正激動呢,看到熟人——尤其還是一個統一戰線的熟人——便有些抑制不住。
顏楚音跑到老丞相面前,沖着他擠眉弄眼,小聲說:“嘿嘿,瞧我的吧!”
老丞相:“???”
好在老丞相向來是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新樂侯本就是他很欣賞的小輩,這會兒看到他洋洋得意的樣子,一臉欣慰地說:“好好好,就看你的了!”
顏楚音只覺得受到了很大的鼓舞。
他和老丞相這就算是同派官員了吧?他們要站在一起對抗那些可惡的“政敵”!顏楚音說:“我……咳,晚生剛剛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沈翁只管放心。”
老丞相:“???”
晚生?沈翁?
這分明是官場新人的用詞!
新樂侯這是何意?老丞相百思不得其解。
就……很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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