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愧玉懷身常自罪, 奉孝平生再不提。
“第二句分明在講不能奉孝之遺憾,你們解作立志之詩,未免有些牽強。”沈昱覺得自己這詩明明很好懂, 抒發的是對長輩的懷念之情,哪裏立志了?!
周圍立時響起幾聲善意笑聲, 笑沈昱的想法過于簡單。
湯子寧拍了拍沈昱的肩膀,嘆道:“自古便有忠孝兩難全之說。想要當一個清官、好官, 需要時刻将百姓放在心上, 故不能常常奉孝于父母膝下……”
看看那些外放的大臣吧, 他們大都是自己在外為官,父母守在老家, 如果孝順是每天在父母跟前早請安晚彙報, 那他們只能不孝了。再看看那些朝中的重臣吧, 很多時候就連父母去世了都不能為之守孝, 所以才會有奪情一說……
在場的多是讀書人, 對于忠孝兩難全自然都有深刻的理解。
湯子寧話音剛落, 其他人紛紛接口。等他們說完了, 湯子寧看着沈昱說:“聽懂了吧, 奉孝平生再不提便是這個意思。所以說,這确實是一首立志詩。”
沈昱:“……”
怎麽辦, 忽然覺得這些人說得好有道理。
如果我不是原作者,我就信了!
有人不死心地想要把話題引回到那封情信上, 沒人關心沈昱當年是怎麽立志的,我只想知道這封信到底是怎麽回事!沈昱幾乎是感激地看了那人一眼。
沈昱拿起情信, 指着某一行的“琪琚”一詞, 在“琚”字上點了點:“我之所以說這封信不是沈昱寫的, 還因為信裏出現了這個字。為長者諱, 沈昱寫這個字時,通常會少寫一點,或者用其他字代替。但你們看這個字,它是完整的。”
琚,瓊琚,佩玉也。
它并非是常用字,多見于人名。《詩·衛風》中有一句,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但這句并沒有另一句“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出名。沈昱日常寫作的時候,就算偶爾需要寫到“琚”這個字,他往往都能找到其他的字作為代替。
代替字太多。缺一筆這種避諱法,沈昱就很少用了。
以至于世人好像并沒有意識到他一直刻意避了“琚”這個字。
Advertisement
“所以說,沈昱那首詩真不是立志詩,而是一首緬懷先人的詩。”沈昱解釋道。琚,佩玉也。因為先人名字裏有“琚”這個字,而那位先人早就不在了,沈昱不能承/歡膝下,只能用別的方式孝順那位先人,所以決定從此以後不佩玉。
這聽上去好像有些誇張。
但前人在為長者諱時做過更誇張的事。
比如有人從不聽音樂,也不游嵩山和泰山,只因他父親的名字裏有“岳”這個詞。又比如說詩聖一生寫詩千首,卻從來不詠海棠,只因他母親名為海棠。
沈昱因先人名中有“琚”,從此不在身上佩玉,這都是很常規的做法。
愧玉懷身常自罪,奉孝平生再不提。這兩句的真正含義便是如此。
“不對啊,既然要避美玉,為何沈昱以‘昱’為名?”人們能夠接受“立志詩”的解釋,現在原作者站出來說是緬懷詩,他們反而覺得沈昱的說辭中有漏洞了。
這裏頭還存着某些小人想要繼續攪渾水。
都知道沈昱只有沈丞相一個親人,而丞相的名字中并沒有“琚”字。為長者諱,到底避諱的是哪位長者?哦,沒忘了沈昱是連着他父親一起被過繼到丞相這一支來的,難不成他父親的名字裏有琚字?還是他母親的名字裏有這個字?
怎麽可能呢!
沈昱被過繼前的家世不算難查。他父親的兄弟叫沈土根,一個爹娘生出來的一家兄弟,大哥叫沈土根,老二忽然就雅致了,起個名字叫沈琚?誰信呢!而沈昱的母親本是流民,被沈家買了做童養媳,賣身契上也沒“琚”這個字啊!
當下便有人覺得“顏楚音”在胡編!
編吧編吧,你現在編得越多,等會兒被拆穿時就越狼狽!
反正這情信必須是沈昱寫的!
他們卻不知道,此時站出來的人根本就是沈昱本人!
沈昱不懼怕任何質疑,因為他說的全是真話!他反駁質疑者說:“你這實屬胡攪蠻纏了。沈昱的名字是他祖父親自取的,丞相不比你懂嗎?”沈昱的名字一點問題都沒有。他不佩玉,避的只是“琚”這個字的字意。雖然昱玉同音,但嚴格說起來,只要沈昱的名字裏沒有“琚”的同音字,就不能說他犯了忌諱。
至于到底避了哪位長者,沈昱下意識地先沖着天地行了一個禮,才說:“沈昱避的是他祖母的名諱。”是那位被沈丞相抱着牌位娶進門來的沈家師姐。
她是沈丞相恩師的女兒,是沈丞相唯一的妻子。
自然就是沈昱的祖母!
沈昱心裏對沈丞相無比尊敬愛重,而沈丞相時時不忘為妻子擦拭牌位,沈昱知道祖母在祖父心裏的位置,自然而然就會尊敬愛重這位從未見過的祖母。
丞相常說,沒有恩師一家人,就不會有現在的他。
而沒有丞相,七歲的沈昱大概還在饑餓痛苦中掙紮。
所以沈昱心裏也記高祖父、高祖母和祖母的恩!
在他七歲那年,當他寫下那首緬懷詩,他是真的發自內心地覺得遺憾。若是祖母還在世,那該多好啊。若是能像孝順祖父一樣孝順祖母,那該多好啊。
萬萬沒想到,兒時的有感而發會在今日成為證明自己清白的有利證據。
定是祖母的在天之靈在保佑着他吧!
人群中,有人暗恨,有人沉思。更多的人在事後諸葛亮,一個個說:“早說了不可能是沈昱寫的,雖然我早前沒能讀過那首詩,但我信沈昱的人品!”
沈昱當着大家的面把情信收起來:“這封信确确實實和沈昱無關,關于這一點,應該沒人會質疑了。但這封信的筆跡和沈昱的字如此相似,估計不是什麽巧合。我懷疑有人在陷害沈昱,打算把信交到衙門裏去。大家沒意見吧?”
“這樣不好吧,畢竟涉及到女子閨譽……”有人說。
沈昱輕飄飄地看了那人一眼:“正是為了女子閨譽,才要請衙門介入。我懷疑這個信和裝信的荷包,根本沒有所謂的主人。有人欲借此場合陷害沈昱,故意弄了一個失物招領的局。若說荷包有主人,它的主人只能是幕後黑手。”
大家嗡地一聲議論開了。
是啊,誰說荷包一定是貴女遺失的?也許根本沒有所謂的貴女。
一切都是某個人的陰謀詭計!
湯子寧神色堅定地站在沈昱身邊:“我同意曹小兄弟的做法,此事太惡劣了,一定要報官!我相信,對岸也會同意曹小兄弟的做法。”比起這邊的讀書人,對岸的貴女們更着急着想要維護自己的名聲。沈昱已經幫貴女們想出了一個叫她們無法拒絕的理由,不抓住這個機會把自己撇得一幹二淨,就太傻了!
她們肯定同意把荷包和情信送到衙門裏去。
在這種時候,不同意報官反而會被當做是心虛。
果不其然,這邊剛剛把事情的進展和沈昱的猜測傳到對岸,對岸立刻就商量出了結果。貴女們甚至用扇子遮臉——早一些年,貴女們在這種場合都是不遮臉的,這兩年漸漸開始流行起了扇子——三五成群地走到岸邊來了。人工河并不寬,站在岸邊可以清楚看到對岸的人。她們是來圍觀機智的曹小兄弟的。
沈昱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飛快地往婓鶴身後躲。
誰知道婓鶴更心虛,反過來要往沈昱身後躲。
結果兩個人都沒能躲過去,湯子寧帶着香蓮社的其他成員,很有默契地把曹家四兄弟往前拱。在湯子寧幾人看來,這次多虧曹家老幺反應快,沈昱的名聲才能清清白白,不染一絲塵埃。現在事情完美地解決了,正是該出風頭的時候,決不能讓風頭被別人搶了!來啊,曹兄弟不要害羞,大方地表現自己吧!
對岸,一位貴女皺起了眉頭。
她的地位應該比較高,所以站在最中間。她忽然合攏扇子,露出一張燦若豔陽的臉,伸着手用扇尖指着沈昱,直呼其名說:“顏楚音!你怎麽在這裏!”
她似乎很喜歡看顏楚音倒黴,語氣中隐隐帶着幾分刻薄:“瞧瞧你這副樣子……臉怎麽成這樣了?”啧,本來就只有一張臉能看,還把自己往醜裏整。
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麽,恍然大悟道:“不會就是你在陷害沈昱吧!”
是了!國子監和太學不合,顏楚音這種人肯定看沈昱不順眼。呵呵,顏楚音啊顏楚音,前些天剛在早朝上出了一次風頭,就野心勃勃想要搞掉沈昱了?莫不是以為沈昱名聲臭了,他便能踩着沈昱成為京中最叫人向往的大家公子?
這次的荷包事件果然就是顏楚音弄出來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挺缜密的一個局,硬是被香蓮社裏的那群沈昱迷弟給破了!六公主覺得痛快極了,高聲說:“曹家小兄弟是哪位?本宮重重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