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東留園是京城周邊最為有名的園子, 四季的景致都相當不錯。而夏日因為草木繁盛,更叫人心生喜愛。從春末到盛秋,東留園的租賃生意都異常火熱。
聞着清新的草木香氣, “曹家四兄弟”躲在樹蔭下吃吃喝喝。蔣陞喝了兩口園子裏提供的酒,覺得和甜水似的不夠味, 便解下腰間的酒葫蘆,豪飲起來。
聞着濃郁的酒味, 曹錄好奇地問:“你的酒量都怎麽練出來的?”
“許是天生的?反正我從來沒有喝醉過。”蔣陞舉着酒葫蘆晃了晃。
曹錄一臉羨慕地看着他:“你上輩子肯定是個大俠!”話本的大俠都這樣, 有一件全武林為之傾倒的好武器, 有一匹絕世好馬,還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
顏楚音靠在婓鶴身上, 而婓鶴靠着一棵樹。陽光細細碎碎地落下來, 顏楚音有些犯困。他閉着眼睛, 聲音含糊地說:“早知道香蓮社只是陪襯, 我就不來了。”在他的想象中, 香蓮社就算不是主角, 也應該有獨立的發言時間, 全體成員一起站出來, 訴說這些日子的學習心得,要永遠向沈昱看齊之類的……
沈昱這麽好!
為什麽不把這樣一套流程給香蓮社安排上!
簡直叫人失望!
“就當是出來散心了。”婓鶴安慰他說。
顏楚音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哈欠:“等會兒要沒事了, 我們就提前離席吧。”早點離開就能早點回城,早點回城那說不定今天還能有時間去丞相府轉一轉。
隔着風和淺淺的水聲, 隐約能聽到遠遠傳來的貴女們的談笑聲。
亦有讀書人在高談論闊。
似乎人人都不想辜負這一點夏日光陰,唯有“曹家四兄弟”始終安安靜靜地窩在角落裏, 誰也沒有動彈。據說困意會傳染, 婓鶴漸漸也覺得有些困了……
他下意識地放松身體, 慢慢閉上眼睛。
忽然, 原本靠着他的顏楚音一下子坐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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婓鶴感覺到肩膀上失去了重量,猛然把眼睛睜開,眼中閃過一絲警覺。
“顏楚音”下意識地觀察四周。迎上婓鶴疑惑的眼神,他忙說:“剛剛有個小飛蟲一直在我耳邊飛。”說着他還故意晃了晃腦袋,好似被小飛蟲煩得不行。
婓鶴解下腰間的荷包遞給顏楚音:“這裏頭有清涼膏,你在耳後抹一點。”
“顏楚音”很自然地接過,說了一聲好。
沈昱這些日子已經和婓鶴幾個混得很熟,就算忽然換到顏楚音身上,也沒半點慌張。他知道該怎麽和婓鶴幾個相處,也知道他們此時待在園子裏幹嘛。
看樣子,社團活動不是很有意思,所以四小只躲了起來?
沈昱覺得他們躲的這個地方特別好,沒有徹底遠離人群,但有樹木作為遮擋,很有幾分鬧中取靜的意味。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半句詩,偷得浮生半日閑。
沈昱塗好清涼膏,想也不想地倒回婓鶴的肩膀上。
很快,就連沈昱都被感染得昏昏欲睡了。
然而他沒能睡過去。
不遠處傳來的喧嚣聲表明園子裏出事了。蔣陞收起了酒葫蘆,曹錄用帕子擦掉嘴角的糕點屑,婓鶴露出了饒有興致的表情,顯然都準備去看這個熱鬧!
湊熱鬧是人類天性!
四個人從躲藏的地方出來,婓鶴随手拉住別社的一個陌生人問:“兄弟,出什麽事了?我們剛剛在談論詩作,太專心了,以至于現在一頭霧水的……”
那人很是為難地說:“這……這……”
“你該不會也什麽都不知道吧?”婓鶴一臉懷疑地問。
這麽簡單的激将法,但架不住就是有人吃!那人說:“罷了,雖說君子不該道人是非,但就算我不說,你們很快也能知道真相。”那人開始壓低聲音。
婓鶴十分配合地把耳朵湊過去。
那人說:“對岸撿到了一個荷包。”
“荷包?”
“對。那荷包十分精致,顯然是某位貴女的心愛之物。據說荷包上綴着的珍珠和寶石都是珍品,加起來少說也值五百兩銀子,那可是足足五百兩啊!這麽貴重的東西,自然要尋找失主啊。結果奇了怪了,竟是無人站出來認領。”
“難不成荷包有什麽不妥?”
那人點點頭:“因着無人認領,便有人說打開荷包看一看,說不定能找到和它主人有關的線索。結果一打開……你們猜怎麽着?裏面藏着一封情信。”
今日參加活動的貴女們全都是未婚。
結果某人荷包中藏着一封情郎寫來的信。
這絕對是醜聞了!
難怪沒人認領那個荷包。
因為她不敢确定荷包有沒有被打開過。如果早就被某個人打開了,之後再假模假樣地尋找失主,她站出來認領豈不是自投羅網了,會将把柄送到看過那封情信的人手裏!但真正的主人不站出來,在場的貴女就都被這人拖下了水。
每個貴女都會被人懷疑是那個荷包的主人。
婓鶴簡直要氣死了,追問道:“那封信上能看出有效信息嗎?”他不确定自家的姐姐妹妹在不在現場,如果在的話,他的姐姐妹妹豈不是也要被連累了!
那人搖搖頭:“信的開頭和落款都不是真名真姓。不知那信是誰寫的,也不知是寫給誰的,只知那字寫得極好。哎,都說字如其人,這人怎麽就……”
西岸的貴女們不想給荷包的主人背鍋,東岸這邊則有不少人試圖抓住這個機會為自己心目中的她排憂解難,所以一堆人鉚足勁兒圍在那裏辨認字體呢。
“已經有人說那字瞧着眼熟了,估計很快就能辨出結果。”那人說。
沈昱心道,這種熱鬧着實沒什麽好看的,事情一旦鬧大,涉及此事的貴女這輩子就都完了,也不知是哪個讀書人竟如此行事,書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正這麽想着,他就聽見那堆人裏有人說:“這是沈昱的字!”
沈昱:“???”
蔣陞、曹錄和婓鶴:“!!!”
那堆人立時吵了起來,這個說絕對不可能是沈昱,那個說不要污蔑沈昱,又有說沈昱如何風光霁月、君子自持……但又有三兩個聲音說就是沈昱的字!
沈昱一手字寫得極好,越好便越會有自己的特色,也就越容易辨認。
正當大家争論不休時,忽然有人提到了香蓮社。一些人不了解這個社團,但總有人了解。這個社的日常活動就是臨摹沈昱的字,而這并不是什麽秘密。
婓鶴難得暴了一句大粗口:“狗娘養的!”終于知道為什麽香蓮社這種剛剛成立沒多久的小社團也能接到活動邀請了,原來是想要拉着他們當“證人”啊!
決不能坐視沈昱被冤枉!
婓鶴黑着臉沖着人群跑了過去。蔣陞和曹錄也沒有猶豫。反倒是沈昱這個當事人稍微落後了一步。人群中,幾個香蓮社成員已經被擇了出來。他們眼神無助地看向社長湯子寧。顯然他們已經看出來了,那個字真的很像沈昱的字!
準确地說,如果不是對沈昱的人品有信心,他們覺得這就是沈昱的字!
據說一些仿造字跡的高手,能把字仿得和原主一模一樣。湯子寧早前沒有遇見過這樣的高手,這還是第一次。他知道沈昱是被算計了。他知道自己必須死咬着說這絕對不是沈昱的字。但如果現場有人叫他展開來具體講一講,為什麽不是沈昱的字。他根本說不到點子上!因為這個字形似沈昱的字,神也似!
湯子寧緊張極了。他覺得自己的心髒已經跳到了嗓子眼。
可是他不能慌啊。
絕對不能慌。
讀書人重視名聲勝過生命!湯子寧心道,成立香蓮社原本是想回報沈昱,沒想到竟然淪為了某些人陷害沈昱的工具!如果真讓那些人得逞,他寧可死!
湯子寧緩緩地出了一口氣,堅定地說:“這不是沈昱的字。”
咦?
除了他,似乎還有人和他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湯子寧猛然轉頭向身後看,“曹家兄弟”中的老幺一臉淡定地走上前,當着所有人的面拿起了那封情信,從頭到腳飛快地掃了一遍,然後不緊不慢地說:“沈昱自幼習字,承襲二張,且以大張為主。大張和小張雖是一家兄弟,同為張體奠基人,但這二人的風格其實略有差別。其兄書風穩健,其弟多谄媚。”
湯子寧情不自禁地點頭。
沈昱繼續說:“此手跡雖有二張筆法之神韻,但點劃間過于流暢,拙氣不足、靈巧有餘,比起大張更似其弟,與沈昱習慣相反。故而說不是他的字。”
湯子寧再一次瘋狂點頭。
很多時候就是這樣,因為自己的能力還沒有到那份上,叫你去講,肯定講不出一二,但經人提點後,你會發現事情的真相非常簡單,一瞬間就明白了。
湯子寧也學張體。大張和小張的字乃是一脈相承,二者區別微乎其微。很多人在學張體時,年輕時的字更似小張,等有了閱歷,氣質慢慢沉澱下來了,字裏行間就會自然而然地染上幾分大張的穩健,漸漸會有一種返璞歸真之感。
年輕人就算有心要學大張,往往都學不像。
但沈昱是個例外!因為沈昱起步時,與其說臨的是二張的帖,不如說臨的是丞相的帖。丞相大人這輩子經歷了太多悲歡離合,早悟透了何為大巧若拙。
人人都知道沈昱擅張體,但不經人提醒便能從字裏行間看出那份拙氣的,在同齡人中,沈昱目前只見到了三皇子一人。其他人的眼力勁還沒到那份上。
當然,老怪物們肯定都是能看出來的。
太學裏的夫子應該也能看出來。但沈昱在太學很少用張體,多用館閣體。
經由沈昱自己說破,湯子寧慢慢品出了三分。他使勁點頭,頭都點完了,才猛然反應過來——曹家老幺的水平竟然在我之上?曹家老幺?怎麽會呢?
沈昱身後,蔣陞、曹錄和婓鶴全都維持着目瞪口呆的姿态。
厲、厲害了,音奴這一通胡編亂造,聽上去真像那麽回事,竟然把在場的人都糊弄住了。不愧是音奴啊,在這種緊要關頭,他竟然還能裝得如此淡定!
大張、小張什麽的,有湯子寧這種經人提點後能品出一二的,也有品不出來的。當下就有人不服,咄咄逼人道:“閣下是誰?我見閣下眼生,為何不報上名來?”你連自己姓什麽名什麽都不說,我怎麽敢信你這一通分析是對的?
沈昱沒覺得生氣,心情很好地說:“沈昱幼時曾寫過一首詩,其中一句是‘愧玉懷身常自罪,奉孝平生再不提’。”沒記錯的話,這是我七歲那一年寫的。
湯子寧一臉茫然。身為香蓮社社長,他竟然不知道這句詩!
這時候,反倒是婓鶴站了出來:“我知道!這首詩經由沈丞相好友,永安書院的院長之口,在小範圍裏傳播過,後來不知怎麽就不傳了。我爹在外頭把詩聽全了,回家就教我背。我那時連字都認不全,費了大勁才勉強背下來。”
如今回憶起來仍覺得心酸!沈昱,你不經意間毀掉了我童年的好多溫柔!
見很多人不知道此詩,婓鶴就把全詩背誦了一遍,還加上他爹當年給出的解讀,滔滔不絕地講述了起來:“沈昱小小年紀便有了清官之志,愧玉懷身常自罪就是說他連自己身上多戴了一塊玉都覺得慚愧,覺得不該這般奢華……”
沈昱:“……”
說得很好,但是不要再說了。
“你理解錯了。”見婓鶴越說越偏,沈昱忍不住打斷他,“沈昱寫詩的本意并非如此。”他之所以提起這首詩,是因為它能作為證據,證明情信和他無關。
然而,香蓮社的其他成員已經被這首此前未曾聽過的詩深深吸引了!那是沈昱七歲做的詩!七歲!不愧是我男神,七歲時就有了這麽偉大高潔的志向!
周圍有些雖不是香蓮社成員但一直對沈昱心存善意的人,也忍不住替婓鶴說話:“我覺得這位小兄弟說得沒錯。理解得很對!沈昱開篇就直抒胸臆……”
“這麽說來,确實很少在沈昱身上看見玉飾!”
“他從不用玉簪,多用竹簪和木簪。腰間的話,我見過他佩素色香囊和雷擊木牌,好像确實沒見他戴過玉佩……原來如此!原來他幼時就發了宏願!”
湯子寧摸了摸頭上的沈昱同款木簪,一臉感動:“我單知道他生活簡樸,卻不知道他在七歲時便已經立了志……”我要和他一樣,日後做個清官!
沈昱:“……”
你們理解錯了!
別犟,以我原作者的身份發誓,你們真的全都理解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