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殘燈餘燼
“李少監?李少監?!”
葉狄一邊喊着,一邊向掖庭的宮門移動。
掖庭是宮裏的監獄,關押的都是妃子、王子之類的人,所以總歸不會像刑部大牢那麽殘虐的露骨,一般來說都還能讓犯人有張舒服的床和不算太差的膳食。但今夜他睡得很糟,夢中回蕩着喊殺聲和血腥氣,讓他甚至半夜驚醒,宵夜也沒有送來,所以他喊着少監的職位,向門口挪去。
更奇怪的是,一直沒有回響,直到他走到銀栅欄的大門口向外張望,門口的金吾衛居然也不見了?
他先是覺得自己是不是還沒睡醒,那些朝值暮守的金吾衛居然像輕煙那樣不見了,可是過了好一會,确定他們沒有出現的跡象,他的心開始狂跳起來。
掖庭為求與其他宮殿富麗堂皇的風格一致,所有鐵欄都是鍍銀雕花的,這大大減低了硬度,如果沒有看守的人,大概一個女人花些時間都能弄斷一根。
于是葉狄就這麽做了,鑽了出去。
月光微弱,霧氣迷蒙,他開始走得小心翼翼,在樹木的影子間穿梭,生怕被人發現,但走了足有半炷香時間,都沒有見人,這既讓他感到膽子大起來,卻又帶來一種莫名的憂懼:就算掖庭地處偏僻,這裏也是皇宮啊。
正當他這樣想,遠處傳來一陣馬蹄,他慌忙躲到土丘之後。那馬很快近了,在他眼前掠過,并沒有發現他,卻幾乎驚掉了他的魂魄:
馬上幾名騎士棕褐衣甲,絕不是金吾衛!
不是皇上衛兵的武士騎着高頭駿馬在宮中馳騁,他腦中浮現“江山易主”幾個字。
然而不可能啊,他被關起來才幾天?就算有人作亂,又怎可能這麽快地通過天寧雄關打進京城?但這并不是幻覺,因為更多棕衣的甲士從他藏身的林邊呼嘯而過,有一些帶着濃重的血腥,還有一些夾着哭喊的宮女。
關內伯!關內伯元強!
葉狄終于想起在哪裏見過這種棕甲,難道,難道是那些蠢太監到底引狼入室,把手握重兵的藩鎮弄到京城來了?不,不管什麽原因,諸侯的士兵出現在皇宮裏,奸淫并且殺戮……
那麽,應該做什麽?
一個大膽而不知從何而來的念頭突然闖進腦海裏,他腦袋嗡嗡響着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一路上有散碎的金器,有血跡,還有死人,但他一直跑着,直到眼前突然出現一座最為高聳的宮殿,這座宮門前像其他地方同樣混亂,大殿的地橫了幾條屍首,然後活着的人就在邊上強暴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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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狄橫下心,從後窗跳了進去,沿着幽深的走廊一直向前,有多長時間沒到這宮裏來了?盡管他是在這裏出生。這裏的一切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憑着記憶,他找到了最深處的那間寝宮,也許士兵們還沒來得及到這裏,推開門,廣闊空冷的室內金椅子、玉杯子、什麽翡翠的鼻煙壺,都還完好無缺。
但是,沒有半口水,半點食糧,半顆火種。
“水,水!”突如其來的尖厲聲音吓了他一跳,看過去,是面前檀香大床上一個雙眼突出的老人。
一瞬間像有什麽在葉狄鼻子上打了一下,讓他眼睛禁不住有些酸。但他只是揚了揚頭,吸了下鼻子。沒有其他的動作。
“水,水!”老人扭動枯槁的身體,發狂地叫着。
“沒有水,”葉狄說話時,不是愛,也不是恨,只是事實。然後他用同樣平淡的語調吐出後面兩個字,“父皇……”
“火!冷,冷!”
“也沒有火,父皇,”葉狄看着榻上近乎瘋狂的老人,語氣似乎變得傷感了一些,“其實連我本來都是沒有的。諸侯的兵馬進宮來了,雖然我還不知他們是怎麽進來的,我來……拿東西。”
說到“我來”的時候,他停了有半秒鐘,然後才選用了“拿”字。
從他翻窗戶的時候,就一直聽到老頭嘶啞的喊叫,他想他已經瘋了,但沒想到,聽了這話,老人竟然安靜下來,側過混濁的眼睛盯住他的臉。
可當他以為老頭會認出他來時,他又錯了。
老頭扭回去,一串歇斯底裏的叫喊突然從枯萎的喉嚨裏暴起:“朕是皇帝!大烨的皇帝!你們這群逆賊!逆賊!誅你們的九族!淩遲!淩遲!”
然後他又突然笑了,笑聲非常尖厲,讓葉狄眼睛一下睜大,不知道這即将燃盡的蠟燭還會冒出什麽樣的火苗。
“朕十八歲登基……朕是皇帝……那時候有逆臣以為朕年少可欺,最後朕摘了他們的腦袋……朕大修宮室,廣征美女,十次加稅,朕知道有人在路上罵朕,朕拔了他們的舌頭……”
聲音轉向嗚咽,“朕就要死了……朕知道……如雲的漂亮女人,無數道士的丹藥,所有金的銀的杯碗,還有那些能砍人腦袋的刀槍,全都救不了朕……”
“可是啊……”他的大笑再度高亢,用手捶床,“大烨沒有亡在朕的手上!大烨到底沒有亡在朕的手上!”
他的笑聲越來越尖銳,像夜枭的嚎叫,久久停不下來,直到老邁的身體承受不住,咳嗽才取代了笑聲。
葉狄不說話,緊緊抿着嘴唇,到老人劇烈的咳嗽平息下來,才慢慢走過去。
他看到父皇看着他的臉,眼神出乎意料地明亮,卻帶着說不出的冷酷。等他走到床邊,皇帝盯着他,嘴角最後扯起一個邪惡的弧度。
“朕死之後,哪怕洪水滔天……”他說。
然後枯瘦的手落下,軟弱地垂在镂金雕花的榻邊。
葉狄在榻前站了很久,然後從枕頭下摸出一把鑰匙,掀起牆上挂的一幅戎馬圖,扭動機關取出一個玉匣,用剛才的鑰匙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