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片言亂國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石門,距離帝都長樂千裏之遙的一個小城,方下了一場雪,而這時長樂城裏才剛有一絲秋涼飒爽。
秦隐珠迤逦前行着,身後的白雪上留下一行細碎的腳印。
她穿着軍中文士的衣服,白裘素袖,衣袂飄飄,但還是能明顯看出是個女子,她的五官不可說不标致,但第一眼給人最深的印象往往是那種刻骨的蒼白,往好了說,似乎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空靈之氣,往壞了說,卻也可以理解成像個垂死的病人甚至飄忽的女鬼。
她是石門太守的女兒,她的城邦,此時正被重重圍困,施加者,就高坐在她目前正要去往的地方。
她面前是一座軍營,在進門處豎着招展的大旗,旗上繡有金邊,中間是一只黑色的猛虎。行道兩旁荷矛帶戟的士兵排成高大的行列,呼出冰冷的氣息,黑色的皮甲上都挂了白霜,他們甚至不正眼看她,就像一些巨大的雕像。走了幾十丈的路,只聽到馬的嘶鳴和遠方低沉的號角。
再往裏走,是一座金色的大帳,帳前支着一只三足的大鍋,裏面的湯水沸騰。秦隐珠知道那是什麽,連周邊幾座城市的小孩都知道:驅狼侯項毅,沒少把人丢在裏面煮。
她在大鍋前面站住了一下,撣撣衣服上的雪珠,正正束發的高冠,蒸騰的水汽使得金帳都顯得有些扭曲,然後,她走進了大帳。
帳中有許多人,執戟的武士、按官階排列的參軍和副将。
她看向最上方的正中,侍從們簇擁着一個高大黝黑的男人,斜倚在寬大的狼皮墊子上,半幅毛皮下露出黑色的铠甲。
“居然敢一個人來,”高大黝黑的男人見到她,大笑起來,“知道我為什麽見你嗎?我就是太好奇了!”
隐珠笑了笑,行個軍中文書常用的揖禮,“參見項将軍。”
“你還知道我是項毅,那你聽說過我喜歡水煮活人嗎?”男人笑着,但也許是征戰多年的緣故,即使笑着,他眼中也有一種獅虎般的兇蠻。
“将軍威名蓋世,怎麽會沒聽過呢,在下此來,正是為将軍而來。”
“哦?”項毅挑起一只眼皮,“難不成,你是來投降的?”
“不,在下是來勸說将軍放棄圍城,給城中守軍留一條生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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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此言一出,項毅連連拍着桌子,周遭立侍的軍曹兵士們也笑出聲音,“笑話,真是笑話!北疆天高皇帝遠,諸侯太守之間互相攻伐占地,近世以來皆如此,殺了石門太守,他的地盤豈不盡數歸我?!往上報一個病故,誰會追究??現在你憑一張空口白牙勸我撤軍,難道不覺得自己在說夢話?!”
隐珠微微一笑:“若将軍的志向,一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個鄉下諸侯,在下确實是白來了,請将軍立刻下令,将在下投入湯鼎。”
項毅臉上突然一熱,“鄉下諸侯”是最能激怒他的稱呼之一,當他還小的時候,跟着父親,也就是老驅狼侯一同入京朝見,長樂的貴族經過他們會掩上鼻子。
他強自壓抑惱怒,問:“那你說,還有什麽?”
秦隐珠笑着,突然湊近男人的耳邊,近到他能聞到她身上冰雪的味道,這讓他微微一驚,但馬上就不再介意,他确信他有力的胳膊一夾,可以将她的腰都折斷。
直到,她輕聲說出一句話來:“将軍……難道就不想當皇帝麽?”
項毅本漫不經心的笑容凝住了,他看着面前女人的眼睛,純正的黑,深不見底,與他直視。她說出這句話的口吻像蛇一樣,甚至讓他覺得,她本身也像是極端享受這句話的美妙,本嫌蒼白的臉上閃爍一種魅惑。
項毅努力再笑出來,但自己也感到有點幹。他的餘光掃向帳中的手下們,但他們顯然聽不清這邊談話的內容,都直着眼看兩人表情的變化。
“現在京城的局面,将軍想必也知道一些?”女人又問。
“你說王家和劉太監的事?”項毅痛恨被牽着鼻子走的感覺,但還是忍不住回答。
“不錯,那将軍覺得,劉太監一手遮天,靠的是什麽?”
“皇上呗,皇上吃喝拉撒都靠那些太監伺候,當然聽他們的。”
“但是皇上現在年紀越來越大了,身體也越來越差了。”
“當然,所以皇上歸天太子即位的時候,就是那幫太監完蛋的時候。”
“但是将軍想,誰會坐着等待自己完蛋呢?所以太監一直撺掇皇上廢了太子,改立一個。本來照這些年的勢頭看,換太子是遲早的事,但是想必大人也有聽說,最新的消息,王家已經說服了漠北公主前來和親,嫁給皇後所生太子,那麽太子地位會就此穩固,幾乎可說成親之日,就是太監失勢之時,那些閹人又怎麽白白看着?”
“不看着又能怎樣,太監,手裏連個兵毛都沒有,”說出這句話,項毅自己也突然好像想到了什麽,不禁“啊呀”一聲。
“正是,”隐珠眯起眼睛笑道,“太監要兵,将軍有兵,進了天寧,誰說了算?只是,漠北公主不日即将到京,天下之變已成一觸即發、近在旦夕之勢,而世上兵馬雄壯、野心勃勃的,難道只有将軍一家?”
項毅臉色徹底變了,身體也從椅子上坐直起來。
隐珠玩着手指,沉默,現在諸侯之中,驅狼侯離長樂最遠,若還糾纏石門城這點蠅頭微利,只怕到時連一杯殘羹也分不到了。如果說到這份上他還不能決斷,那她就真是押錯了寶,願賭服輸。
好在,良久,男人的表情終于慢慢緩和,笑道:“你,就是那生不出兒子的石門太守第六個女兒,他們說的‘鬼謀姬’?”
“第七個,”隐珠看着他,淡淡糾正……
“我項毅向來佩服帶種的人,”項毅站起身,“今天沖美人兒你敢一個人來當說客,一席話又點醒了我,現在我送你回城,一絲頭發也不少你的。”
“不,我想跟将軍去長樂。”
隐珠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幾個字,看到項毅眼中閃過一絲疑惑與驚異,他想問為什麽不回石門吧?但是終究,項毅什麽也沒問,而是大笑起來,洪亮的笑聲似乎震得軍營都嗡嗡作響:“我還不知我有這麽招美人們待見,既然美人開口,當然恭敬不如從命。
“請将軍叫我‘先生’,”隐珠帶些怒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