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說第四十五:第一夜?風卷塵息
薄燐磅礴的煉炁喚醒了殘雪垂枝內部的機竅, 陰刻的凹槽裏呈出一行灼灼而蒼勁的熒藍狂草來:
“不須別”。
薄燐淺金色的瞳仁俱是一震,既而收縮成惶惶的一點:
人世往複, 動如參商, ……不須別。
——你涉過千山萬水,你歷盡千災萬劫。你頓悟人之一生,渺渺一粟, 不過是往複來去的一場大夢,它逃不過天意、逃不過造化、逃不過因果。那些你追尋的、你遺憾的、你痛苦的、你無法忘懷的人和事, 終究是被命運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縱你有飛天遁地、劈山填海之能,窮極一生也無法相見、也無法彌補、也無法編寫完全。
雲雀那雙通透明晰的翡翠眼,看穿了薄燐的灑脫放浪下, 只是一把風塵仆仆、傷痕滿身、血漬猶幹的倦刀。
——那些入刻進你命理的悲歡,那些旁路過你命途的故人, 在歲月面前皆是煙花一剎、風塵一抔, 只稱得上一句:
“過也。”
但是雲雀并沒有勸他放下,她贊同他背在身上:人總是得攥着點什麽東西,才知道自己要做何事、要去何方、要歸何處。
她是在勸他說——
薄燐突然記起了在四季雪時,自己被噩夢驚醒, 雲雀冷淡而安靜的擁抱。
雲雀其人,清如梅骨、寒若霰雪, 是說不出什麽溫柔話來的。事實上她的開解比殘雪垂枝還要鋒利, 仿佛一把斷水的快刀, 直逼薄燐的神魂:
“不須別”。
你與過往,無須體面的、幹淨的、問心無愧的告別。
你放不下, 就無須故作灑脫;你無法彌補, 就別徒增煩惱——他娘的, 人生在世,誰還沒幾個意難平呢?
你多流幾滴眼淚,多罵幾句自己,那些事、那些人,難道就能複生、就能重來?
……看輕一點、看淡一點、看開一點。
薄燐,逝去之事、已故之人,都将凝在原地、淡在記憶、化在歲月裏,而你的路還長、還寬、還敞亮。
薄燐振腕擡刀,冷鐵生魂,殘雪垂枝在煌煌的燭火下眩出一道驚豔的華彩;早春返寒,朔風撞入屋內,被墨意淋漓的刀鋒一刀劈開:
“薄燐,”他恍惚間聽見了雲雀冷淡纖細的聲音,“去劈開一切。”
你的刀定然斬不斷過去,但是你的刀定能劈向未來。
——去劈出一個未必體面、未必幹淨、但問心無愧的未來。
薄燐張了張口,輕輕地出聲:“百靈。”
百靈訝然地睜着眼睛,女孩子明顯地感覺到薄燐身上的氣勢變了。他之前還是個失意的、迷惘的、心事重重的少年,被滿身的風霜壓得疲憊不堪;現在的薄燐卻像把歷盡千重鍛煉的刀,刀身傷痕累累,刀鋒清明銳利。
——無往不利,無堅不摧。
殘雪垂枝在薄燐手上甩了道蒼勁的弧,凜凜的刀身貼在他的手臂旁。薄燐反手握着殘雪垂枝,向百靈抱拳一禮:
“……薄燐何其幸運,二十年春秋,有你作陪。”
明百靈抱着懷裏永遠不可能穿上的水紅嫁衣,眼睛裏是茫然又難過的淚光。
薄燐垂着淡金色的眸光,淡淡地笑彎了眼睛:
“往後餘生,漫漫長路,我獨行去。”
——至此陰陽兩隔,塵緣已盡,不必相送。
喀拉拉——
薄燐心魔已失,白雪飛零的世界驟然失去了支撐,自外向裏轟然坍弛,白頭的山川與人居,皆向上化為了渺渺的風塵。
明百靈抱着水紅色的嫁衣,惶惶地看着天地的異變。毀天滅地的崩壞終于波及在了她身上,女孩的長發、衣袂、懷裏的嫁衣,都化作了向上飛零的塵埃。
百靈茫然而驚恐:“小薄爺,這是怎麽一回……”
女孩臉色突變了幾個來回,冥冥中因果重新連接在了一起;在薄燐這一處小小的心魔幻象裏,明百靈猝然回憶了起來,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
她不可嫁給他。
她不可能與他長相厮守、白頭偕老。
她坐在門檻上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嫁衣,她一輩子都不可能穿上的。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與薄燐之間,都是一刀、一刀、又一刀的天意。
“……真殘忍啊。”百靈恍惚地想,“怎麽在心魔裏,我還是沒來得及穿上給他看呢?”
喀——
百靈的身體終于開始崩壞,薄燐垂着眼安靜地看着她一點點的消失。百靈似乎是想擡手碰碰他,可惜指尖已經先一步化作飛零的塵煙。
“小薄爺。”
天地飛零,萬物崩解,百靈在耀眼欲盲的白光裏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來:
“沒關系的。”
“等你老到拿不起刀的時候,再閉眼做做夢吧。”
屆時我還能停留在這個年歲,還能坐在門檻上,對你說一聲——
“歡迎回來。”
至此大風過境,塵埃息歇。
尿了褲子的船家發現自己又坐回了甲板上,驚得呆了:“刀、刀爺,我們怎麽又……”
——又回來了?
船家本來想詢問完整的,但是又識相地住了嘴。那個一刀能令天地變色的刀爺此時正拄着他那把漆黑的神兵,半跪在地上,原本挺直的背脊戰栗着彎下去。
他在哭。
可能是在剛剛那個老是下雪的地方,遇到了什麽傷心的事吧。
雲雀抱着膝蓋,坐在水晶盒子裏,安靜地望着水晶盒外的男人。
她已經感覺不到梳骨寒的存在了。雲雀對靈子的變化極其敏感,她能感覺到體內的靈息在迅速的流失,那是另一個“雲雀”在瘋狂榨取她的靈息。
雲雀絞盡腦汁,卻無法阻止。這是超出她理解和能力的咒術。
——抽幹了靈息,接下來就是炁府。沒了炁府的偃師,自然也就是廢人了。她沒了一身的本領,大概很快會死吧?
雲雀面無表情地想着,她沒什麽感覺,這次對決是敵人棋高一着,她技不如人,只能甘拜下風。她對人命沒什麽太大的觸動,也自然不會把自己的命看得有多珍貴。
江湖上就是瘋狗咬瘋狗,輸了就要死,天經地義的事罷了。
只是……
男人輕輕地笑了一聲:“你在想什麽?”
雲雀垂下的眼睫輕輕地擡起,看向玻璃盒子外的男人,“薄燐”。
這不是她的心上人。她的心上人追白月光去了,至今還不知道在哪裏。
雲雀輕輕道:“我很羨慕薄燐。”
“薄燐”笑道:“羨慕我?”
“不是你,”雲雀挪開淡涼疏離的眸光,“是薄燐。”
“薄燐”無法意識到自己是假貨,他和“雲雀”一樣都對自己是本尊确信無比,只當雲雀在胡言亂語。
雲雀抱着膝蓋:“他有很多牽挂的人,牽挂的事。他被困擾不堪的往事,我是特別特別羨慕的,傷痕累累,總好過一無所有。”
雲雀不在意“薄燐”的反饋,兀自往下說去:“我想學他,我想跟着他,我倒要看看,他是怎麽個活法兒。我也要有一身扯不斷的羁絆。他心裏有喜歡的人,我自然也想有。”
“結果,”雲雀笑了一下,有點笑不出來,“我喜歡上了他。好蠢好蠢,只是自讨難受罷了。”
“薄燐”沉默着垂視着水晶盒子裏的女孩,下意識地擡起手來,才意識到自己和她隔着一層水晶,是無法拭去女孩的眼淚的。
“你看,你跟他一樣讨厭。”雲雀把臉埋進膝蓋裏,“明明不喜歡我,又湊過來做什麽?”
“——對不住,我給你再咬幾口?”
雲雀渾身一顫,擡起頭去。
“薄燐”也是心神俱震,他居然沒發現,來人是什麽時候——
薄燐一腳踩在門檻上,殘雪垂枝斜靠在懷裏,神色是風吹雨打後的疲憊,眼神卻是溫柔而清明的:
“不好意思,來晚一步,先砍誰?”
*注:“往後餘生,漫漫長路,我獨行去。至此陰陽兩隔,塵緣已盡,不必相送。”化用黃霑《鄭少秋》中一句: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獨行不必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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