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說第二十七:明月心
紅雲仙人的洞府?
那就意味着……?
白潇辭冷峻的眉峰猝地皺起一道深紋, 他朝着虛無而洶湧的流風踏去,足下自行生成的六棱冰花托住了他的步伐。白潇辭踏着飛渺的冰雪走向紅雲洞府的邊緣, 寒江沉雪緩慢而謹慎地向前探出——
锵!
寒江沉雪明明探向的是空無一物的半空, 卻乍起了一連串駭人的尖聲厲鳴,明銳的火花從刀刃上尖跳飛斷,仿佛有幾把無形的鋼刀重重地砍在他的佩刀之上!
喀!
白潇辭的腕骨發出一聲不堪承受的響動, 他迅速抽刀、收身、後退,流風裏乍地傳來幾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抽嘶, 凜凜的殺氣迫面而來——
風卷塵息經第三洗雪逋負!
這是風卷塵息刀中最快的拔刀一斬, 在薄燐手裏就如同辟世的雷霆,經過白潇辭的手時卻寫意而悠容。狹長的刀影仿佛白雲出岫、流水下灘,後發而先至地格住了飛來的一物:
居然是根頭發。
通體漆黑卻在月色下眩出妖嬈的火紅, 像是紅雲肩膀上擱淺的發瀑——當然不是紅雲本人的長發,而是一種摧金斷玉的絲線, 飛舞可在須臾之間斬斷常人與凡鐵。
但是它碰上的是雪老城最兇的名刀, “寒江沉雪”。
雲雀手上也曾飛舞過類似的機關器,名喚“梳骨寒”,曾在客棧一役中把紅雲逼入絕地;這個就是梳骨寒的加強版,紅雲布置在自己的洞府四周, 用來對付觊觎他身家寶貝的蟊賊:
“大羅天”。
白潇辭上一次見到這種偃家大器,還是在上京天都的中軸線, 皇城裏太後所在的“龍章鳳臺”, 周圍掩映的姹紫嫣紅裏就藏着撕虎裂獅的大羅天, 細如密發的絲線差點要了當時白潇辭半條命。
如今的白潇辭顯然不會怕這玩意,男人腕骨的氣勁一松, 寒江沉雪反以絲線為撐, 甩了獰厲的一圈, 锵然撞上了接踵而至的其餘絲線!
砰!
風卷塵息刀極寒、極烈、極霸道的刀風随着這一刀傳震至整個大羅天,凄迷的夜色裏驟然出現了密密匝匝的厲紅色。這是将整個洞府包裹得密不透風的大羅天被煉炁所激,在來犯者面前顯出森嚴而駭人的本相來。
白潇辭被一刀帶來的反震力推得倒飛出去,恰好離開了大羅天的自行攻擊範圍。白潇辭在淩空調整身形、翩然落地,正好對上了雲雀清亮的眼神。
“沒用的。”雲雀乖巧地抱着雙膝,“我試過了。這個大羅天沒有本人是解不開的。”
“我大概——比你早醒了幾天的樣子?”雲雀咬着手指回憶,“我把這裏都走了一遍,好好玩,還有吃的。”
白潇辭一愕:“糧食?”
“唔,”雲雀想了想,“夠我們吃五六年的?”
白潇辭:“……”
他本以為這女人什麽都不懂,結果人家什麽都清楚,什麽心裏都有數,你來問就大大方方地和盤托出——你不問她也不惱,就靜靜地看着你自己折騰:
你覺得她蠢得天真浪漫,實際上是你還不夠她聰明罷了。
白潇辭第一次詢問她本人的看法:“那你打算如何逃出?”
你想到辦法了麽?
雲雀的臉上浮現出單純的茫然與困惑:“為什麽?”
我覺得這裏很不錯呀?洗澡時還有小木頭鴨子。
白潇辭:“……”
他差點就忘了,這人和薄燐一樣都不是什麽正常貨色——薄燐瘋得外向,內裏明明白白,大是大非清清楚楚;雲雀瘋得內向,外表看上去還挺正常,一開口就知道是老瘋批了。
的确,按照雲雀的邏輯,反正她誰也不記得、誰也不認識,外面的世界對她一點吸引力都沒有。這裏山清水秀,糧食自給自足,還有紅雲仙人留下來的一屋子機關器,她理直氣壯地窩在這裏,還不用擔心死在煙羅鎮的正主發現鸠占鵲巢。
嘎——
白潇辭一驚,發現有一活物在咬他下裳的衣擺。
鴨子?
是之前雲雀頂在頭上的木頭鴨子,居然也是一種精巧的機關器,走起路來左搖右晃,還會自行張合木質的扁嘴巴,此時嘎巴一聲咬住了白潇辭的衣裳料子。
白潇辭:“……”就,挺突然的。
他無言地擡起頭來,始作俑者正一臉期待地看着他:“可愛嗎?可愛可愛可愛!”
正欲說話的白潇辭發現是自問自答,識趣地閉上了自己沒什麽屁放的嘴:“……”
雲雀起身時高高地舉起了胳膊,露出了天水碧色的薄衫下嫩白的手臂。白潇辭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女孩仰頭伸出食指,輕輕地點在他的眉心上:“卟!”
這個舉動的迷惑程度不下于之前的鴨子咬人,白潇辭接着迷惑:“……你在作甚?”
雲雀鼓着腮幫子,一臉正肅:“施咒。”
白潇辭悚然一驚,護體的靈息自行運起,但沒發現任何靈子活動的異狀——莫非是偃家什麽詭秘的神通:“何咒?”
雲雀深沉道:“快樂開心喜洋洋咒。”
白潇辭立即思索了一下哪本經書裏有“快樂開心喜洋洋咒”,——突然反應過來女孩就是在開玩笑:“……”
“……”白潇辭點名批評,“無聊。”
“就是無聊,”雲雀睜着翡翠色的眼睛,笑起來時虎牙尖尖,像是成功偷吃了小魚幹的貓,“——所以你要多笑啊。”
笑?
白潇辭心裏一動,這是他忽略了很久的表情。他背上的重負太多,習慣性地蹙起眉頭,以至于眉間有一道深深的紋路。
男人恍惚間想起,在模糊不清的年月裏,他也在千山暮雪間,無憂無慮地笑過。
彼時他還是個二踢腳的脾氣,被薄燐一點就炸,提刀追着這缺德玩意漫山遍野地砍。他們的師父薄遠州就笑眯眯地看着,也不出聲阻止,有時候甚至還出聲拱火:
“阿白,我聽見燐哥笑你長得矮,——換我我可忍不了。”
薄燐嚷嚷:“師父你無中生有暗度陳倉……喂喂喂你還真砍我啊!!!殺人啦!!!雪老城最矮弟子拔刀砍師兄啊——!!!”
彼時白潇辭的“踏雪尋梅”比薄燐高出了整整一段,男孩輕而易舉地追到了自家師兄,一腳把薄燐踹進雪裏,拔刀兜頭就砍。燐哥誇張地拉着嗓子亂嚎,仿佛自己已經被砍成了火和粦(?):兩個男孩在雪地上滾了一遭,場面頓時從師兄弟喂招變成了村邊小/逼/崽子打雪仗,互相往對方臉上糊雪。
明百靈怯怯地拉架:“你們別打了……師父你勸勸……”
薄遠州喜聞樂見,撫掌大笑:“打得好!”
現在一想,薄燐崇拜師父勝過于他。薄燐敬薄遠州如同生父,乃至長大成人,薄燐的性格、行事、刀風,都和師父別無二致。
薄燐有時候還跟白潇辭咬耳朵:“你說師父是不是我親爹啊?我覺得他長得好像你燐哥。”
當時的白潇辭愣了一下,随即一翻白眼:
“二百五。”
在薄燐背着明百靈上山之前,雪老城唯一的傳人薄遠州,與發妻生活在雪老城裏。後來薄夫人因分娩過世,薄遠州為了紀念自己亡故的妻子,讓兒子跟随母姓,取名為:
——白潇辭。
視薄燐為己出的薄遠州,是白潇辭一個人的父親。
雲雀執意要白潇辭洗澡的時候帶上那個木頭鴨子。
白潇辭端正地坐在溫泉池裏,和鴨子大眼對小眼:“……”
白潇辭擡手猛地一拍鴨頭,木頭鴨子被白無常一掌拍進了水裏,頭下腳上,胖屁股悠悠地浮在了水面上。
雲雀的聲音在山石後傳來:“聊天麽?”
白潇辭本來還在走神,這回驚得運氣而起,寒江沉雪差點脫鞘而出:“……”
白潇辭怒道:“我在沐浴!”
男女大防,成何體統!
“我知道呀,”雲雀莫名其妙,“我聽你在玩小鴨子,是不是無聊?我沐浴時也挺無聊的,沒人陪我說話。”
白潇辭:“……”
我沒有玩!
“你試着調息,”雲雀的聲音纖纖細細,在熱氣氤氲間還冒着臆想中的甜香,“很神奇的。”
白潇辭也注意到了溫泉的靈子異常的活躍和密集,是最适合自行運氣療傷的地方。靈息在他經脈裏緩緩地運行了一個周天,白潇辭撩起沾着水珠的長睫,看見鴨子自己翻轉了過來,吧嗒吧嗒地跑向山石後面。
白潇辭:“……”
這玩意到底是死的還是活的?
“……”白潇辭神使鬼差地開始找話題,生硬地開始了談心環節,“我想到我小時候。”
白潇辭一開口就想拿寒江沉雪捅死自己算了——雲雀什麽都不記得,你還跟她聊過去?
雲雀倒顯得興致勃勃:“嗯嗯然後呢?”
白潇辭垂下清峻的眉眼,在凄清杳茫的月色下像是一首哀絕的長短句:
“我……”
“嫉妒我師哥。”
雲雀抱着木頭鴨子背靠在山石上,好奇道:“他長得比你好看?”
白潇辭:“……”
我長得比他好看多了,謝謝。
“他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武者,心性、經脈、筋骨都是為風卷塵息刀而生。”白潇辭鞠了捧水潑向自己臉上,“我師父第一眼見到他就開始笑,說雪老城的衣缽有傳人了。”
——他父親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把風卷塵息刀交到他手上。
“我自是很不服氣……他鍛體比我晚、醒骨比我晚、入門比我晚,論先天炁府也不及我,為何他就是雪老城的大弟子,風卷塵息的衣缽傳人,連師門壓箱底的通天箓都傳于他?”
——連稱呼都要顧及薄燐的感受,怕他多慮。人前人後,白潇辭都要稱父親為師父,不許說漏半句。
“随行師哥的姑娘每每都抱怨師父偏心于我,對待薄燐太過嚴苛。我知道這是師父對他的期望勝于我罷了,他确實偏心,卻偏心的是師哥。”
——父親希冀的目光,始終沒有落在他的身上。
“我不明白……”
白潇辭的眼神與叆叇又凄迷的月色溶作一處,一樣的缥缈、複雜、發冷:
“……為何?”
是我不夠勤奮?是我不夠出色?是我——是我一出生就害死了生母,令他心生厭惡?
白潇辭的心思被輕微的觸碰感拉扯了回去,他低頭一看,那只木頭鴨子又自己游了過來,朝他的手臂一碰一碰。
雲雀在山石後面配音:“卟!快樂開心喜洋洋咒!”
白潇辭:“……”
他沒發現自己在笑。
雲雀突然插口道:“我倒覺得師父對你更好。”
“你師父看你師哥,期望他挑起師門大梁,行徑都像個好師父。
“你師父看你,不指望你武功蓋世,不指望你飛黃騰達,不指望你引人注意,招惹來是非。
“平凡、平淡、平安地過完一生……”
雲雀笑了起來:“真像個尋常人家的尋常父親,擔憂兒子安危罷了。”
嘩——
白潇辭望向滿池氤氲的水霧,旁側的小瀑在假山石的縫隙裏落成漱玉飛花,熱氣騰騰的水流一顆顆地澆在他幹涸皲裂的心地上。
“……”白潇辭剛想說什麽,突然聞到一絲不詳的腥味,“雲雀?”
這是……
人血的味道。他無比熟悉。
山石後沒有回應。
白潇辭定睛再看,山石後緩緩漫溢出黑紅的色澤,一绺一绺地散落到銀光粼粼的泉水裏。
白潇辭心裏陡然一凜,寒江沉雪應念而動,淩厲銳進的刀鋒削開了整座山石,悍然斬斷了漫目缱绻的月色:
“雲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