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別把我衣服洗壞了!”
正是傍晚時分,夕陽墜落山頭,漫天彩霞。飛鳥回巢,晚風拂過田間小路,偶有放學回家的小孩結伴路過,好奇觀察路邊一個人慢吞吞走的雲見微。
雲見微從口袋裏摸出紙巾,給自己擦眼淚擤鼻涕。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裏去,心情已經悲傷到極點,感覺全世界都不要他了。
他沿着路邊的籬笆哭哭啼啼往前走,突然冷不丁一個龐然大物從旁邊竄出來沖他汪汪叫。雲見微吓得大叫一聲跌在地上,屁股摔痛,剛止住的眼淚又嘩嘩湧出來。
“走!”
一直跟在雲見微後面的祁峰見狀跑上前,把鄰居家的黃狗喝走。那狗是看門狗,看見陌生人才叫兩聲,哪想到自己會吓哭小孩,夾着尾巴灰溜溜被祁峰趕走。
祁峰想扶雲見微,雲見微哭着甩開他的手,咬牙忍着屁股痛從地上爬起來。他的衣服和鞋現在全是灰,他從沒這麽狼狽過,站在原地發脾氣,“衣服都弄髒了!”
祁峰還以為是在沖他發火,想給他拍拍灰,卻想起剛才被人嫌棄拍開手,只好讷讷站着。他看着雲見微邊抽噎邊弄掉自己身上的灰,眼見太陽要落山,他問雲見微,“回去吃飯嗎?”
雲見微早餓了,一路又是發脾氣又是哭鬧,耗費他不少力氣,下午的時候彭阿姨的糖包子就吃了一個,礙着面子沒多吃,現在後悔了。
小孩發倔不說話,不知道在和誰賭氣。祁峰不擅長應對小孩,只好也傻站着。
比起他記憶裏幾年前那個小小熊一樣的小奶娃,如今雲見微長大不少,脾氣——似乎也見長。雲見微只在很小的時候來過他家,每回都是過年的時候。
農村裏過年熱鬧,也亂,都是鄰裏鄉親,也沒那麽多講究規矩,大人四處閑逛竄門,小孩滿地跑。當時初見這人多陣仗的雲見微被吓到一直哭。他的爸爸媽媽回老家來拜年,顧應不過來小孩,彭玲便把他叫過來,讓他和姐姐幫忙照顧這個愛哭的弟弟。
說來奇怪,他當時也就六七歲,自己還是個小毛頭,可當他抱着雲見微,試探着叫他的小名“微微”的時候,小孩擡起淚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一大一小面面相觑。祁峰一動不敢動,可雲見微真的慢慢就不哭了。
祁峰仍記得那個時候,雲見微的媽媽,一個長得像明星,打扮得也像明星的漂亮女人,笑着對他說,“阿峰和我們微微有緣。”
現在雲見微又在哭,可祁峰已經不好意思抱着他,哄着叫他微微了。
他看雲見微一身衣服昂貴漂亮,現在卻變得髒兮兮,終于憋出一句,“回去我給你把衣服洗洗。”
雲見微惱,“別把我衣服洗壞了!”
祁峰很少見過雲見微身上的衣服料子,看起來輕飄飄亮晶晶的,細圓扣子畫畫似的點在衣服上,好像碰一下就要掉。
祁峰平時洗衣服都是自己手洗,卷在一起在搓衣板上使勁搓,越用勁洗得越幹淨。但雲見微這衣服,要真拿去搓衣板上搓,一頓下來衣服扣子估計全得崩洗衣盆裏。
祁峰很自覺地再不提洗衣服這事兒,老老實實又問一遍,“回去吃飯嗎?”
雲見微皺眉握拳,從喉嚨裏不情不願發出一聲“嗯”。
他餓得發脾氣,小老虎般杵在原地不動,“我摔疼了。”
祁峰茫然,“哪疼?”
“屁股疼,腿也疼!”
“哦。”祁峰反應過來,轉過身往地上一蹲,“我背你。”
雲見微屁股不是屁股、腿不是腿地慢吞吞挪過去。他看見祁峰身上洗褪色的舊校服,有點不想往上趴,但看在衣服還算幹淨的份上,還是勉為其難哼哧抱住了祁峰的肩膀。
祁峰背着人站起來,剛一起身雲見微就叫起來,“疼!”
祁峰一僵,不動了。雲見微氣道,“別抓我那麽緊,把我的腿捏疼了。”
祁峰一頭汗。自己壓根沒使勁,也不知道是哪裏捏到了他。他只能小心翼翼把人托在背上,一步一步往回走。雲見微抱着祁峰脖子,稍微颠了一下就哼哼唧唧,不是嫌祁峰手重了,就是嫌祁峰走慢了,把祁峰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段三分鐘的回家路硬是走成了十分鐘,總算進了自家院子。
“微微回來啦,哎喲,這是怎麽了?怎麽衣服上都是灰。”
彭玲出來迎兩人,見狀忙查看雲見微情況。雲見微一身灰土,被祁峰背進屋裏小心往凳子上放,屁股剛一挨着凳子,人就叫喚起來。彭玲趕緊把人抱過來,一問才知道是被狗吓得摔地上了。
“是不是屁股摔疼啦?不疼不疼,腿有沒有摔到?來,微微站在這裏,姨扶着你。”
彭玲把雲見微半抱着給他做支力,另一邊祁家父子把面條端出來,彭玲接過一碗熱騰騰的面條放在雲見微面前,“微微肚子餓了吧,來。”
雲見微大老遠就聞着面條香,一雙眼睛滴溜溜盯着碗,見碗裏面條雪白,湯鮮油亮,湯面上卧着個白嫩的荷包蛋,一排新鮮青菜,還灑了層蔥花。
雲見微使勁咽下口水,點頭。彭玲給他拿筷子,雲見微接過筷子,沒忘記說謝謝阿姨,屁股好像也不痛了,拿着筷子就開吃。
祁峰端着大瓷碗呼嚕吃面,鼓着腮幫邊吃邊看一眼雲見微,見他撅着個屁股站在桌邊也吃得臉頰鼓鼓,剛才還別別扭扭站不住要人扶着,這會兒吃着吃着,腳丫子踮起來,人也站直了,彭玲松了手,笑眯眯看着雲見微,又瞅見兒子表情,使眼色示意他安靜吃自己的面。
彭玲在村裏出了名的招小孩喜歡。她脾氣好,嗓門亮,愛笑,說話特有感染力,看見小孩就喜歡逗。加之她的廚藝好,什麽菜都能做,這些年村裏的大年飯都是她主持,小孩都特別喜歡吃她做的花饅頭,包子,還有各種小吃。
祁高榮見雲見微身上髒兮兮的,說,“微微待會兒換身衣服,讓你姨給你拿去洗洗幹淨。”
雲見微遲疑,“我的衣服容易洗壞。”
彭玲笑,“不會的,微微的衣服是絲綢的,姨給你用水沾着輕輕擦,把灰擦掉,不給你揉,肯定不會洗壞,好不好?”
雲見微這才被說服,乖乖點頭,“好,謝謝姨。”
今天下午還撅着嘴客客氣氣叫阿姨,一碗面就改口甜甜叫姨。夫妻倆聽得憋笑,想起雲鴻舟臨走前和他們提起雲見微這小孩是典型的吃軟不吃硬,只要順着他來,保證多大脾氣都能哄好。
太陽落山後,沒有霓虹燈的加持,農村的夜黑得很快。祁家夫妻到後院去忙活,打算揉面條釀米酒,給家裏兩個小孩做好吃的,去忙之前特地叮囑祁峰帶弟弟去洗澡。
他們家洗澡的地方在通向後院走廊的一個小隔間,祁峰領着雲見微到浴室,推開木門,他拉了下牆邊的吊繩,浴室牆頂的吊燈噠一聲亮起,雲見微抱着自己的睡衣和毛巾站在門外,看見浴室裏水泥糊的灰牆,瓷磚地,一扇窗戶外通着後院院牆,只一花花綠綠的塑料簾遮擋。蓮蓬頭下面就是蹲坑,旁邊一個洗手池,池子裏積着擦不掉的陳年舊漬,鏡子損了一角,霧蒙蒙的不清晰。
雲見微瞪着浴室,抱緊自己懷裏的衣服,“我不在這兒洗。”
祁峰正給他調熱水器的熱水,聞言茫然,“不在這兒洗在哪洗?”
“連浴盆都沒有。”雲見微要受不了了,狠狠盯着地上的蹲坑,“這裏到底是衛生間還是浴室?”
“上廁所和洗澡都在這裏。”祁峰反應了半天,才明白雲見微說的“浴盆”是什麽,老老實實道,“我們家沒人泡澡,不用浴盆。”
雲見微一天之內數次要崩潰,一想到他爸竟然把他丢到這種可怕的地方生活兩個月,內心悲從中來,開始真心實意地認為爸爸媽媽可能真的不愛他了。
“我不在這裏洗澡。”雲見微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世界,撇着嘴泫然欲淚,“地上好髒……蓮蓬頭也夠不着。”
祁峰看看地,看看牆,看看蓮蓬頭,沒看出哪裏髒,媽媽隔三岔五就把家裏收拾打掃一番,他覺得家裏已經很幹淨了。他再看看雲見微,吓一跳,怎麽又要哭了?
他從小就有點怕雲見微哭,見狀試探問,“我去給你買個大點的盆,給你當浴盆?”
雲見微還眼淚汪汪的,“你們這有浴盆賣嗎?”
祁峰說,“我去找。”
然後轉身走了。
雲見微回到房裏,蹲在床邊百無聊賴等,面前散落一床他自己的玩具。他把小火車玩具拼了拆,拆了拼,放在一圈軌道上滴滴地轉,玩得不亦樂乎,暫時忘卻了令他“悲傷不已”的傷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大門打開的聲音。迫不及待等着洗澡的雲見微馬上起身跑去打開門,就見祁峰抱着個大紅圓盆經過,見他跑出來,示意他跟上。
雲見微滿臉疑惑,從沒見過那種土裏土氣的紅盆子。他跟上去,祁峰進浴室把盆放在地上,蹲在地上拿蓮蓬頭打開水沖洗。這盆是他跑了兩家才買到的,他先去了比較近的小賣部,小賣部裏只有那種洗臉盆,沒有大的;于是祁峰又跑去了更遠一些的村超市,總算找到這種能容納下半大孩子的圓盆。
“洗幹淨就能當澡盆用了。”祁峰邊清洗澡盆邊和雲見微解釋,“盆不深,你坐裏頭洗也沒事。”
這盆連雲見微自己家裏的浴缸三分之一大小都沒有,高度就到雲見微的屁股墩,重要的是顏色很土。雲見微不滿,“沒有好看點的顏色嗎?”
祁峰頭一次聽說洗個澡還要用好看的盆,他很懵,“沒有,都是一樣的。”
雲見微只好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忍不住問,“那你們冬天怎麽洗澡?這裏頭都沒浴霸。”
“以前是去澡堂裏洗,現在不用了。”祁峰指給雲見微看牆上的一個小孔,孔裏通着根管子,“隔壁就是廚房,我爸在牆上開了個洞,冬天要洗澡的話就拿這根管子接着廚房的高壓鍋,用蒸汽取暖。”
雲見微從沒聽過這種操作,吃驚,“這能取暖嗎?”
祁峰點頭,“一點也不冷。”
他洗好盆,開始給盆裏放熱水,放一部分熱水後再放冷水,一邊放一邊試水溫。
氤氲的水汽裏,祁峰專心做事。他沒有一絲不耐,神态安靜平和,側臉可見鼻梁高挺,五官還未長開,雖仍充滿少年期的青澀,卻已隐有沉穩俊朗之意。
雲見微這還是第一次正正看清祁峰的臉,才發覺這便宜哥哥雖然黑了點,長得倒還比較順眼。
“水放好了,你洗吧。”祁峰起身,把蓮蓬頭放在雲見微能拿到的地方,教了他一遍如何使用熱水器,又說,“小心別摔跤,有事就喊我,我能聽到。”
雲見微終于還是勉強接受了這個貧乏的洗澡條件。“知道了。”
然後看祁峰一眼,低下頭捏自己衣服,“謝謝哥哥。”
祁峰愣一下,點頭,“不用謝。”後轉身離開,幫他把門帶上。
雲見微脫了衣服跨進盆裏,水溫正好。他總覺得盆還是不幹淨,想了想,還是拿過蓮蓬頭打開,站在盆裏給自己沖洗。
雲見微很愛幹淨,沒洗澡的話連床都不會上。這會兒終于能沖掉一身的灰和汗,雲見微心情轉好,邊哼哼歌便給自己打肥皂,洗出一身泡泡。
他心想祁峰哥哥長得還挺好看的,雖然人不大愛說話,像塊木頭。雲見微從小就是顏控,包括但不限于人、動物、食物、玩具、日用品等等,他都喜歡好看的。
他決定勉強把祁峰哥哥劃入“允許靠近”的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