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少爺進村
當得知爸爸開車帶着自己到這個破村子來不是為了走親戚,而是要把自己扔在這裏的時候,十歲的雲見微當場橫眉瞪眼,大哭起來。
“我不。”雲見微簡直不可思議、難以置信。他一身雪白小襯衫,米色條紋鉛筆褲,腳上是今年最新款潮牌運動鞋,背着他媽前年去香港買包時給他帶回來的生日禮物、五千塊的迪芬尼小動物書包,站在一條黃土塵塵的鄉間小道上。路兩邊生着旺盛的艾草,一股子沖鼻的苦辣香味。遠處田野錯落,正是夏天,放眼盡是青綠。
雲鴻舟知道自家兒子要鬧,頭疼把小孩抱着哄,“微微聽話,就住一個暑假,暑假一結束爸爸就來接你好嗎?你祁叔叔和彭阿姨都特別喜歡你,他們給你做好吃的,陪你玩,好不好?”
雲見微被他爸抱着,大眼睛哭得眼淚汪汪,看一眼爸爸身後的祁叔叔和彭阿姨。一個農村壯漢,一個農村壯婦,都是一身灰藍灰綠的短袖褂子,粗布長褲,腳上是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灰球鞋。婦人身前挂着條圍裙,圍裙上陳舊污漬斑駁,散發着被太陽發酵過的魚腥臭味。
壯漢對雲見微嘿嘿一笑,操着不标準的普通話,“莫事的,微微以前不是也來過?好小的時候也和我們阿峰一起玩過。”
壯婦也憨笑,“就是嘛,阿峰待會兒放學回來的,叫哥哥帶你玩!”
兩人笨拙搓手,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擠進褶皺裏,一臉的汗油在太陽底下油膩發光。
雲見微嫌棄得腳趾扣地。就是因為從前被他爸帶着來過幾次,他才深知這破農村裏有多不能待人,嫌這裏髒嫌那裏亂,回回來都抗拒得要命,後來他爸也沒辦法,再不帶他來了。
哪想到這次不僅又把他帶來,還準備把他扔這。雲見微緊緊抓住他爸衣服,“我不住這兒!”
“微微,你這樣很沒有禮貌。”
“你不經過我的同意就強迫我留下來,你更沒有禮貌!”
雲鴻舟汗要下來了。他家兒子從小就是出了名的伶牙俐齒,嘴毒起來常常堵得大人都開不了口,更別說一幹被他嘴上欺負過的小朋友。得虧兒子長得俊俏讨喜,小嘴甜起來又甜得要命,叫人愛恨交織的同時,喜愛還是更占一籌。
雲鴻舟與自己的老友和老友媳婦示意致歉,把雲見微抱到車裏,打開空調,給他擦了擦腦門上細細的汗珠。
“爸爸給你道歉。”雲鴻舟誠懇道,“微微,祁叔叔和彭阿姨都是特別特別好的人,爸爸和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們是我最信任的人,除了他們,我不會把你交給任何人照顧,我也相信他們一定會把你照顧得特別好。”
雲見微癟着嘴看着他爸,“那媽媽呢。”
男人沉默片刻,答,“爸爸媽媽這兩個月工作都特別忙,你看,媽媽忙得都沒辦法來送你。微微乖,體諒一下爸爸媽媽好嗎?”
雲見微低着頭不停捏自己書包上垂下來的帶子,轉頭看了眼車外的農屋和土路,一臉郁悶,“這個地方好破,好土,味道也難聞。”
雲鴻舟嚴肅道,“微微,你不能只看外表,就貶低別人的家。再說了,你剛才從叔叔阿姨家裏出來,你自己說,他們家幹不幹淨?收拾得整不整齊?”
雲見微心裏不情願,但還是實話承認,“幹淨。”
接着趕緊又補充,“但是很舊,什麽東西都沒有,地上沒有鋪木地板,牆上沒有刷好看的漆,裝修得一點都不好看。”
雲鴻舟無奈嘆息,“不是誰家都鋪木地板,刷好看的漆,還照你喜歡的樣子來裝修的,寶貝......”
男人口袋裏的手機響起,他拿出來看了一眼,皺眉靜音,把手機放回口袋。
“微微,爸爸還有事,馬上就要走了。”雲鴻舟摸摸兒子的小臉蛋,順手拉開他的書包拉鏈,從裏面拿出他的手機,“手機爸爸就拿走了。”
雲見微瞪大眼睛抓着他爸的手,“你要把我丢在農村,還要拿走我的手機?你是不是不要我啦?你是不是想把我賣掉,讓我再也聯系不到你和媽媽!”
雲鴻舟被自家兒子搞得哭笑不得,“我不要你?那我是連自己命都不要了。爸爸是——想給你換個新的不是?而且你祁叔叔那也有手機,他們家還有座機,爸爸天天都要給你打電話的,到時候你一定要接,聽到沒有?”
雲見微不滿哼一聲,“你要給我換個什麽新的?”
“最新的,蘋果手機,想不想要?”
小孩之前用的都是滑蓋手機,這下給他跳到了全球最新款手機,雲見微毫不遲疑,“想要。”
“那微微願不願意體諒爸爸媽媽,在這裏住一段時間?”
雲見微又不停絞他那書包帶子,皺着張小臉不吭聲。雲鴻舟繼續努力,“下周周末爸爸就來看你,再給你帶個新游戲機,好不好?”
雲見微馬上點頭,“好。”
“那微微答應爸爸嗎?”
雲見微終于被層層糖衣打動,鼓起勇氣下定決心,“——那好......吧。”
“寶貝答應了就是答應了哦。”
雲見微一臉不情願,“答應啦。”
“不許再對祁叔叔和彭阿姨不禮貌,讓你叫幹爸幹媽你都不願意,你看彭阿姨把她自己做的糖包子拿給你吃,你幾口就吃光了,吃完了還對人家甩臉,嗯?”
那個糖包子是真的好吃,包子皮柔軟蓬松,裏頭的黑芝麻糖餡兒甜而不膩,咬一口還往外流。雲見微偷偷舔自己嘴裏殘留的甜甜糖味,不肯承認自己喜歡那個胖阿姨做的糖包子。
父子倆在車裏讨論半天,終于得出個結果。雲鴻舟牽着兒子下車,把他交給彭玲,“玲子對不住,微微這孩子從小被我和他媽媽寵壞了,一身少爺脾氣,一點都不聽話,不像你家阿峰......”
彭玲聲音脆亮,“我看微微乖得很,你記不記得他兩三歲的時候,你把他抱過來玩,微微還不是哭,可是一被我們阿峰抱着,他就不哭了,哎喲,好乖的。沒事微微,你阿峰哥過會兒就回來了。”
什麽阿峰哥。雲見微心裏抱怨。早就連人的臉都不記得了,反正肯定是那種黑瘦杆子,一身破布麻袋,髒兮兮的稻草頭發,就像他來的路上看到的幾個農村男孩。
兩個大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天,雲見微被他爸牽着手,書包也被他爸拎在手裏,百無聊賴拿腳尖在地上劃圈玩。他又擡頭看一眼這個家,一個土和磚砌出來的房子,高高的房梁頂,空空蕩蕩的客廳,仿佛湊數用的家具。一只雞從後院門噠噠路過,難怪他還聞到雞屎味。
上一刻還說自己答應了的雲見微現在就想反悔了。可爸爸已經把他交給了彭阿姨,換成了彭阿姨牽着他,女人的手心胖乎火熱,有汗粘上了他的手背,讓他非常別扭。
雲見微看到爸爸和祁叔叔在院子裏說話。兩人不知道在說什麽,說了很久,祁叔叔拍拍爸爸的背,像是在安慰。
之後爸爸提了兩個大行李箱給祁叔叔,裏面全是雲見微的東西,包括洗漱用品,衣物,鞋子,零食,一小部分他必須要帶在身邊的玩具等等。
“微微,爸爸下周就來看你。”雲鴻舟蹲下來摸摸雲見微的腦袋,“你在這裏一定要聽叔叔阿姨的話,不可以鬧脾氣,知道嗎?”
雲見微瞪着他爸,哼一聲,轉頭跑進屋裏。男人無奈,站起身對自己的老友苦笑,“老榮,這次是真的麻煩你了。”
祁高榮長得人高馬大,性情卻溫和內斂。他笑道,“你的娃娃不就是我的娃娃?孩子就放心放在我這裏,你去忙你的事情,有什麽事就和我打電話。”
“老榮,等這次事情解決,我一定拎兩瓶好酒過來,咱倆必須好好喝一頓。”
“行,我等着你!”
汽車駛離的聲音從院牆外傳來。雲見微蹲在後院的菜地旁邊,他跑進來了才發現後院不僅有雞,竟然還養了豬,豬圈就在後院旁邊,裏頭時不時傳來豬哼哼,空氣中飄着豬圈的臭味,混着雞屎的臭味。
汽車開走了。雲見微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腿,眼淚水在眼眶裏拼命打轉,最終還是掉了下來。
“嗚,嗚......”
夫妻倆剛把小孩的行李箱拖進房間,就聽後院竄起一聲大哭。兩人忙把東西放下,跑進後院一看,只見小孩蹲在地上哭得抽噎,彭玲心疼孩子,趕緊上去哄,“微微是不是想爸爸啦?不哭不哭,爸爸過幾天就來看你了。”
雲見微今年四年級,個子比同齡人還小點,骨架也不大,小臉精致漂亮,穿着又鮮亮時尚,總叫人以為是個小姑娘。彭玲心生憐愛,也沒覺得孩子嬌氣,一直耐心拍背,“你爸爸給你留了好多你最喜歡吃的零食,還有玩具,都在你的箱子裏呢。”
雲見微撇嘴,“沒把手機留給我。”
祁高榮也蹲在他身邊,“你爸爸把你的手機拿走,是為了不讓你老是玩手機,把眼睛玩壞了。”
雲見微想說我爸把我的手機拿走是為了換新的,你們農村人連蘋果手機是什麽都不知道,土老帽。他被豬圈味和雞毛味淹沒,一邊哭一邊吸氣,差點給自己惡心吐了,含糊哽咽,“好臭。”
祁高榮沒明白,“臭?哪裏臭?”
彭玲哭笑不得,“豬身上味道大,咱不在這兒蹲着,走,進屋去。”
兩個大人把雲見微牽進屋,帶着他進了一間房裏。那間房原本是他們大女兒的卧室,女兒早年高中畢業就去了城裏打工,每年回不了幾次。彭玲特地把這間房又仔仔細細收拾一遍,換了新的床單被套和枕頭,把衣櫃裏的衣服也都清了出去。
而且整個家裏,只有這一間屋子裏有空調。還是前幾天裝上的。
為此雲鴻舟給祁高榮道了好幾次歉。原本老榮家裏沒有空調,也不需要。林來村三面環山,植被茂密,夏天時雖陽光盛旺,卻不燥熱,夏夜還有絲絲涼意,睡起來很是舒服。
然而雲見微有多嬌生慣養,他爸最清楚。若是夏天裏沒有空調白天晚上的開,雲見微一定會鬧。為了防止自家兒子把老友家鬧得雞犬不寧,他只能想辦法自己出錢裝空調。
祁家夫婦倒半點不介意,反正不是自己出錢,裝空調就裝好了,也不占位置。只是雲鴻舟說想幹脆給他們家每個房間都裝一個的時候,祁高榮趕緊拒絕,笑稱他們做農活的身子骨糙,年年都是夏天熱冬天冷,經不起這空調細養。雲鴻舟因此才作罷。
彭玲忙前忙後,把房間空調打開,又去廚房裏摸出了點糖,進屋來塞到雲見微手裏,“微微來先吃點糖墊墊肚子,阿姨現在去做晚飯,馬上你阿峰哥就回了,到時候咱們一起吃飯。”
彭玲走了。雲見微坐在嶄新的被褥上,手裏拿着幾顆他平時看都不會看一眼的便宜劣質糖。這種糖全是糖精味,沒有任何口感,雲見微随手把糖扔在床頭櫃上,負氣往床上一滾。
他快被他爸氣死了,可他爸人都走了,他再發脾氣也沒人慣着他。雲見微趴在床上撲騰腿發火,撲騰了會兒就累了。這床被子還挺好聞,一股陽光的味道。
可還是沒有他自己家裏床上的被子香,也沒有那麽軟。夏天就蓋一條薄被,被套是粗線織就,硬硬地硌雲見微的皮膚。床板更是硬得像塊鐵,雲見微都懷疑自己在這種床板上能不能睡着,這床怎麽連床墊都沒有?!
他跑下床把自己的行李箱拖過來放在地上打開,把裏頭衣服翻出來扔在床上,沒看到自己平時在家裏最喜歡的小毯子。
“小毯子也不給我裝進來!”雲見微把手裏的衣服往箱子裏一甩。他真發火了,這裏的每一處他都不喜歡,都讨厭,哪裏都讓他不舒服,他簡直一秒都不能忍受。
雲見微騰地站起來往門口走,要去給他爸打電話,讓他爸把他接回家,否則他立馬連親爹也不認。他怒氣沖沖抓住門把手,霍地拉開門。
門口站着一個男生,舉着一只手正欲敲門狀。男生顯然也愣了一下,低頭看向雲見微。彭阿姨站在旁邊,手裏還捏着雙長筷子,正探頭探腦往這邊看,見雲見微自己突然打開門還吓一跳,“微微怎麽啦?”
男生瘦高,身上穿着校服,書包還在背上沒取下來。如雲見微所想,這位“哥哥”的确很瘦,皮膚偏小麥色,倒沒有那麽黑。衣服是很舊的,衣角已洗破了邊,但幹淨整潔。男生垂在身側的手很好看,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指甲也是幹淨的。
彭阿姨在旁邊小心提示,“微微,這是你阿峰哥。”
雲見微的眼角還挂着淚珠。他一聲不吭低着頭,緊接着推開面前這位哥哥,悶頭朝外跑去。
眼見着小孩直接跑出了大門,彭玲鍋裏的面條都不顧了,趕忙追出去,“微微,微微!”
祁峰随手放下書包,幾步跨出門外,“媽,我去跟着,沒事。”
祁峰每天都一大早起床,騎半個小時的自行車去鎮上的初中上學。回家後幫家裏人做事幹活,節假日裏還要下地務農。他随他爸,個子沖得快,腿長,追上一個路都不認識的城裏小孩輕而易舉。
看見自家兒子去追,彭玲松一口氣,放下心轉身回廚房,繼續煮她的面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