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華陽站醫館門前叩了小半天,沒人。
隔壁王嫂探出頭來,問了句,你們找花大夫?
努察兒脫口就答,來找我家兒子。
你家兒子?沒聽說花大夫有爹娘啊。
華陽忙将努察兒拉至身側,沖王嫂道,我們來找這醫館的大夫。
花大夫不在,領他家藥童別的地方玩去了。
華陽一尋思,藥童八成是他乖兒沒跑了。
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嗨這我哪知道,他這人來來去去跟刮風似的,你要是想看病,去街尾那家醫館吧。
華陽笑笑,我不看病,那您知道他去哪了嗎?
這我就更不知、诶得,你也甭問了,就在你背後呢,王嫂伸手一指,華陽回頭一看,回來了,你可是頭一回來這麽巧的人。
來的是輛馬車,不疾不徐,緩緩停在了醫館門前。
努哈兒一下馬車就愣了,老半天才回過神,嘴一咧就給笑傻了,手臂一張就往上撲。
啊爹啊娘!你們怎麽來了!
馬車裏還睡著的花爺就醒了。
努察兒高興壞了,摸著努哈兒的腦袋連連道,可找到你了,我還以為你啊娘帶錯地方了!
你們去洛陽啦?
是呀,你啊娘說你在洛陽當兵呀。
嘿,努哈兒撓撓頭,突然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休假呢,回來看我師父。
你師父?就是那個大夫嗎?
對對。
那他人呢?
車上睡覺呢,我去叫他。
努哈兒剛想掀車簾,花爺就從裏邊鑽出來了,細一打量,醫館門前站著倆人,一男一女。
男的一看就知道得是努哈兒的爹,要不能摟這麽緊,這倆眼睛裏的神采都一樣一樣的,一點不像邊上站的那巾帼英雄一看就聰明。
花爺要下馬車,努哈兒撒了拉親爹的手要去扶他,花爺頂著華陽意味深長的視線在心底将努哈兒碎了千百遍。
華陽待花爺站定,上前笑道,這位想必就是犬子的師父了?
對呀對呀,他就是我師父。
華陽眼神一睨,努哈兒頓時不敢再插話,一閃身躲在了努察兒背後。
這眼神頗厲,花爺都有些措手不及,心想努哈兒的娘親不愧是天策府出身,盡管已入中年兩鬓微白可依然威風不減,舉手投足俨然都還是一副将帥之風。
在下花叢過,前輩叫我花叢就行。
前輩就不必叫了,你既是小兒恩師,那也不是什麽外人,如若花大夫不嫌棄,叫我們伯父伯母就好。
花爺從懷裏摸出鑰匙,丢給努哈兒,愣著幹嘛?你爹娘都來了還不給人開門去。
啊對!啊爹啊娘你們快進來坐,外邊太陽好大。
哈兒,這是什麽樹葉,泡水真好喝,跟咱們那裏的都不一樣。
啊爹,那是鐵觀音,不是樹葉,你喜歡喝就帶兩袋吧,爺爺奶奶肯定也喜歡。
好好,哎你坐過來點,我到現在都沒仔細看看你呢。
啊爹我再近就要坐你身上啦!
你現在怎麽長這麽大了啊。
長大不好嗎?啊爹你以前總念叨我怎麽老長不大。
恩...你還是小時候好看點。
.........
花爺對著竈坑一連打了幾個哈欠,困得慌,從純陽宮回來的路上就沒睡好過,給凍的,只是有客自遠方來,不亦煮乎,首當其沖一頓點心總是必要的。
看不出花大夫不光治病有一手,廚藝還了得,大老遠就聞見這裏頭的香味了。
花爺一愣,扭頭一瞧,華陽拎著茶壺不知什麽時候就進來了。
花爺笑了笑,給拉了把凳子,伯母遠道而來舟車勞頓,怎不在外邊好好休息。
煮茶的水沒了,我來打點。
那小兔崽、小哈幹嘛去了?
不礙事,他們父子許多年沒見了,說上話就停不下來了,他爹自小就疼他,讓他倆多聚聚吧。
花爺聽了,起身從華陽手裏接了水壺,道,你也去陪陪他吧,這小子成天都念著你們二老,難得一見,何必為這種小事浪費時間,我弄就行了。
華陽笑道,那可怎麽好意思,讓你一個人忙活。
小事,今日醫館不打算開張,算不上忙。
哈兒常在信中提起他拜了個好師父,我便一直想找個機會來拜訪一番。這孩子從小就笨,想必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花爺一聽就笑,華陽倒一點不委婉,努哈兒确實笨得可以。
笨說不上,天性淳樸是真,在中原呆了幾年已經懂事許多,伯母無需擔心。
行了,你我之間不必客套,哈兒資質如何我最清楚,說起來我還得謝你樁事。
恩?
當年沒将他帶進萬花谷當大夫,我已是萬分感激。
.........
花爺這會才有了些正色看華陽,心裏是尋思女中豪傑确實不太一般,面才見上就知道他得是什麽人了,标致又精明的中原女子,努察兒真是撿了個大便宜啊。
花爺忍不住也想唱郝率那歌了。
是想拐,可是太笨,當大夫我怕出事,壞我萬花谷名聲。
好小子,你倒是不客氣,華陽在他面前坐下,有些好笑,花爺的皮表已經過了年輕的勁頭,卻依然有著一身乳臭毛孩的根骨,毛病臭得不輕,你師出萬花谷哪位高人?我與萬花谷也算有點淵源,此前也回過幾趟中原,走訪過萬花,可還沒聽說過你這號人物。
花爺一聽,想了想,不答反問,以伯母的眼力來看,我該是師出何人?
華陽稍一思索,又是一笑,花爺發現努哈兒其實也不長得全像他爹,還是有些可取之處的,譬如那雙眼睛和嘴,笑起來就像彎月牙,跟華陽一樣一樣的。
我若沒猜錯,你想必是孫老先生的關門弟子。
何以見得?
花大夫不記得自己堂中挂的匾所題何字了嗎?
花爺怔了怔,一番回想,這才會心一笑,伯母果然好眼力。
努哈兒頭一回一整天沒黏著花爺,無時不刻圍在努察兒和華陽身邊打轉,比什麽時候都乖。
花爺對努哈兒簡直刮目相看,以前只覺得努哈兒心性幼稚,今日一見才知壓根沒斷奶。
只不過花爺倒也是頭一回見努哈兒這麽高興,那嘴就沒合上過,說說笑笑半刻不停,花爺搖了搖頭,将火撥大了點,把棍子上的番薯翻了個面。
師父給我一個大的。
幹嘛?
給我啊娘。
花爺沒說話,從地上插著的木棍裏挑了個最大的番薯,臨了又有些好奇,诶我說,為什麽最大的是給你娘不是你爹?
我啊娘最大呀!
那為什麽是你娘最大啊?
我啊爹說我娘大老遠從中原嫁到我們狼族,在那也沒有別的親人,應該讓她最大,這樣她就不會害怕。
......
花爺尋思他可算有點明白華陽是看上努察兒什麽了,就跟他當初看上努哈兒做徒弟差不離。
努哈兒給華陽剝番薯皮,燙得直呼呼。
啊娘,你們能不能在這住一個月再回去啊?
那怎麽行,你師父要給人看病,哪能叨擾他這麽久。
我師父是個好人,他不會計較這些的,啊娘,你們就多呆一陣吧?
華陽笑笑拍拍努哈兒腦袋,時隔幾年,曾經的少年郎如今也是有些氣魄的軍人了,乍一見時她險些認不出來。
男子漢當如何,娘是怎麽教你的,不記得了嗎?
唔...努哈兒頓時有些失望,啊娘說男子漢當斷則斷,不能黏糊,可是...
哈兒,你從軍這幾年,難道還需要為娘跟你講道理。
哦...我知道了,努哈兒把剝好的番薯遞給華陽,啊娘,吃吧,我們這的番薯可甜了,我師父特意給你挑了個大的呢。
提及花爺,華陽片刻無聲,她有些話想同努哈兒說說,可到了嘴邊,又沒開口。
這些年努哈兒往狼族捎過不少信,每封信裏都會提到一個字眼,師父,努哈兒雖然通了中原的字,可中原書信卻始終不通,往往一寫就是許多頁,塞得信封都鼓起來了,努哈兒要是寫八張紙,那得有兩張是關於花爺的,努哈兒寫信還挺公平,兩張是關於爺爺奶奶和族人的,兩張就是雙親,剩下的四張他和花爺各分一半,努察兒讓華陽在信裏問問,為什麽他和華陽兩個人才兩張紙,花爺一個人就占了兩張,努哈兒的解釋還挺嚴肅,他說爹娘已經在一起了,自然不分開寫,合四為二,等再過幾年,他也能和花爺一起寫兩張,能省紙呢。
華陽當時盯著努哈兒回的那幾行字看了許久,隐隐有股猜測,朦朦胧胧,不是太明顯,於是便沒點破。
而當日子久了,華陽的猜測成了形,預想當中的驚訝卻沒來。
華陽心裏琢磨,她早該看出來的,那會努哈兒心裏不過萌了個小芽,如今才準備想轍...
晚了。
努察兒給努哈兒剝番薯,燙得直搓手。
哈,你這次跟你師父哪兒玩去了?
努哈兒把番薯折成兩塊,給努察兒塞塊大的,我們去純陽宮了,我師父有個朋友,他是純陽宮的弟子,我們還去找他玩了呢。
純陽宮在哪裏?
努哈兒撓撓頭,我也不知道,我師父帶我去的,離長安不是特別遠,啊爹,要不我們再去一次吧?
好好,你啊娘只帶我去過洛陽和萬花谷,其他的地方都沒見過呢。
那你問問啊娘,什麽時候咱們去?
努察兒一聽,立馬恹了,她肯定不同意。
啊?為什麽啊?
她說這次回來,就是看看幹爺爺,看看你,看完了就走。
你跟啊娘求求嘛,多呆幾天好不好。
你剛跟她求過了吧?
啊,求了,啊娘不肯。
你求都不肯,我求哪有用,還是等你下次有假了,回來看看我們吧?
努哈兒一聽,不知想了些什麽,眼睛忽然一亮,我帶師父回去看你們好不好?
你師父?努察兒下意識瞧了眼不遠處和華陽相談甚歡的花爺,回過頭問,你老惦記你師父,你師父對你真那麽好啊?
努哈兒聽了,嘿嘿一笑,也跟著看了眼花爺,這一看,臉還紅了。
啊爹,我跟你說,除了咱們的族人,我師父對我最好了。
有多好?
說不完,反正就是好。
那你師父要是不跟你回去看我們呢?怎麽辦?
才不會,我師父就是嘴上喜歡罵我,他疼我,肯定會去。
那你們什麽時候來看我們呀?
啊爹你不要著急,等我的假長了我就回去,要不然這裏離咱們家鄉太遠啦,打個來回都不夠。
努察兒一想也是,他們光是來一趟就花了一個月之久,縱是努哈兒日夜兼程快馬加鞭也得二十幾天。
那你什麽時候會有長假呀?
......
努哈兒驀地有些難過,啊爹,我來中原這麽久都沒能回去,你們會不會很想我啊?
努察兒一愣,跟著就笑,你個傻小子,你以後要是有娃了你說說你會不會想。
那我不要娃,我想著爺爺奶奶啊爹啊娘,還有師父,就很多人了,哪有那個精力多想一個人。
努察兒聞言,哈哈一笑,哈,我當年也像你這麽想的,再過幾年你就懂了,沒哪個男人不想要個自己的娃的。
這話不經心,努哈兒卻心裏一沈,真的啊?
那可不,啊爹幾時騙過你。
努哈兒不吭聲了,盯著手裏頭的番薯若有所思。
花爺準備關門就寝的時候努哈兒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一閃身就鑽進了屋裏。
花爺看得一愣一愣的,他還從不知道努哈兒有這麽快的手腳。
你不去睡覺來這幹嘛?
師父,我肩頭疼。
好好的你疼什麽?
不知道,可能是在純陽受寒了,剛才疼得好厲害,睡不著。
花爺眼睛一眯,盯著他看了幾眼就差不多把他的花花腸子看明白了,花爺笑笑,睡著就不疼了,回屋睡覺吧,我也累了。
努哈兒把衣裳一脫,往花爺床上一趴,師父,真的疼,你給我推推吧。
花爺開門就要走,那成,你在我這躺會就不疼了,我換個屋睡,這屋讓給你。
努哈兒立馬急了,爬起來就喊,師父不用了,我好了。
花爺坐床上給自個兒的腳上針,一眼都懶得多看努哈兒。
他生來怕冷,純陽之行失了一策,忘了往鞋底多塞點棉,純陽雪長年積覆,寒氣比起長安冬雪大了數倍,踩上去如履寒冰,這不在回來的路上花爺就知又得苦上幾日了,腳就沒暖過,無時不刻都在發酸,厲害時還會麻上一陣。
努哈兒蹲在一旁小心翼翼看他,師父你別生氣了,我跟你睡,可是我怕你不答應。
邊上呆著,沒看我這上針嗎?
哦...努哈兒退了退,挨著床邊,師父你還疼嗎?
廢話,不疼我紮什麽針。
那師父你這麽疼,還能開張嗎?
嘿你倒比我還操心。
師父,你會想要個孩子嗎?
花爺手一抖險些紮歪了。
你怎麽回事?三句話沒一句對的,中邪了不成?
不是啊,師父你回答我就好。
花爺往腳底下墊著墊子,不以為意,得了吧,跟你說多少回了,你師父我生來無牽無挂,也不想自尋煩惱,沒見我這歲數妻都沒娶嗎。
努哈兒一聽,心中頓時雲霧開朗,師父你說真的啊?
花爺實在忍不住了,你今晚上到底怎麽回事?你爹娘來看你還能真把你高興傻了?
努哈兒不說話,光會笑,在花爺身旁一直看著他到下針,才又出聲讨了個好,師父,我給你燒點水泡泡腳吧。
花爺收著針囊,頭也不擡,有這想法早幹嘛去了啊。
那師父我去給你燒水了啊,你等會再睡。
趕緊走,煩的我。
努察兒路過廚房發現裏邊還亮著燈,努哈兒坐在竈臺前不知在忙活些什麽。
哈,這麽晚你還不睡?
燒水呢。
水?壺裏還好多呢,你啊娘剛燒過。
不是,我給我師父燒洗腳水呢。
這麽熱的天怎麽還燒熱水洗腳?
師父他腳寒,過幾天就好了。
努察兒想想,還是交代了句,哈,以後別燒了。
啊?
男子漢大丈夫,應該燒敵人,而不是洗腳水。
哦...努哈兒添了根柴,壓根沒上心,啊爹你這麽晚上哪去啊?
去給你啊娘打洗腳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