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題記:
狗尾巴花。
一
萬花谷出了個神醫,大名鼎鼎,花叢過,人稱花爺。
據說醫術之精到力壓裴元,妙手回春堪比藥王孫思邈。
當然,都是花爺自封的,只是谷外的人都不知道,信以為真。
花爺不能說是庸醫,确實有兩把刷子,治過不少病入膏肓的死人,招牌挺響。
成人之後在離萬花谷不遠的長安城內開了間醫館,生意興隆,看病的人天天跟海水似的洶湧。
為啥?人長得俊呗。
不是花爺自吹,見過他的都這麽說,上至八十老太下至八歲女童,個個見了他就笑,小心髒撲通撲通的,大氣兒都不敢喘一下。
花爺天生一副風流樣,逢人嘴角一彎就像浪蕩公子,只是因為生得頂好於是路人就不計較了。
醫館開了幾年,花爺三不五時就回萬花谷修生養息一番,尋個清淨。
谷裏的弟子都知道花爺這麽個人,見著花爺乖乖問個好,花爺心情要高興,回頭點他們幾句迷津,能讓人少鑽研幾年。
只是花爺脾氣說來也怪,這要心情不好,随手逮著個人就往死裏作弄,甭怕,死不了人,花爺不是恁無情的人,只是心腸歹毒些,讓你覺著生不如死,死不如拖著花爺一塊死。
花爺算是谷裏頂奇怪一人了。
谷主時常以趕花爺出谷作要挾,要花爺收斂一些,花爺就消停段時間,不出倆月,故态複萌。
谷主覺著自個兒頭發都白了不少。
但花爺的醫術是真真的好,裴元師兄都這麽誇的。
就是人不太好。
你說花爺怎麽來的?
這誰也不知道,不知道哪天就給人扔在萬花谷門口了,在繈褓裏拳打腳踢嗷嗷亂叫,有弟子打那經過,給吓得三魂六魄飛了一半。
花爺那哭聲真不是一般的駭人。
谷主仁慈,收了他做萬花弟子。
只是沒曾想花爺自小天賦過人,過目不忘,幾歲便能認得百種草藥,跟著師兄師姐習武,十來歲便能打得一手好拳腳。
書聖瞅著這娃挺有趣,腦袋機靈伶牙俐齒,一雙眼睛透著靈氣,送了他一根自個兒寶貝的狼毫,沒想小家夥回頭寫了帖大字,說送給書聖。
書聖打開一看,铿锵有勁仨字兒,花叢過。
這也是書聖在萬花谷這些年見過的最漂亮的瘦金體。
書聖給逗樂了,也高興壞了,當所有人的面想收他做徒,沒想花爺搖搖頭不肯。
所有人都安靜了。
書聖在衆人面前讓花爺下了面子,倒也沒惱,也沒問為啥。
花爺是個人才,就是乖張了點兒。
花爺性子糟爛,人緣卻總是沒斷,時間一晃就是二十四年,醫館置辦得不錯,人在谷裏也是風生水起不曾消停過,嘀咕花爺白有一副好皮相的人多,琢磨他至今為何尚未婚配的人自然也海了去了。
只是花爺壓根不當回事,依舊孑然一身獨來獨往,逮著誰作弄誰。
弟子們就都明白了。
花爺這是活該呢,怨不得誰。
這段時間花爺有樁不大不小的煩心事,年末将至,醫館裏的藥童突然跑沒影了,這回跑了的藥童連工錢都不要了,留了張字條給花爺,大致是說花爺這麽不把人當人,會有報應的!
花爺算了算,這是醫館裏第十三個逃工的藥童了,大過年的,他上哪兒找個藥童來忙活?
當然了,花爺是不喜歡煩惱的人,既然人跑了,花爺索性把醫館關了,打算回萬花谷過完年再來張羅。
長安離萬花谷說遠不遠說近也不是特別近,車行也得幾日,花爺連衣服都懶得收拾,帶了包幹糧就上了路。
只是這俗話說得好,人這一倒黴那連喝水都塞牙。
車夫是頭一天上工的新手,萬花谷方向沒找著,直接奔著龍門就去了。
龍門啊,何許地方,大漠見過沒?荒涼凄凄寸草不生,鳥不拉屎雞不生蛋,花爺窩馬車裏隐隐覺著這空氣不對,幹燥不說,吹進來還帶黃沙,當即就醒了,扒窗前一看,一拍大腿,直呼不對!
車夫活活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問了句怎麽不對。
這不是萬花谷的路,你走錯了。
啊?!
車夫大驚,慌忙拉住還在疾行的馬兒,他可還以為穿過這片大漠就到萬花谷了。
對不住了客官!頭一回上路,弄錯了!
花爺看了眼外頭,天色将黑,當機立斷,掉頭,天黑之前趕到驿站,明早再走。
人都來了,何必急著走呢?!
花爺一怔,随即聽見車夫大驚失色滾下馬車的聲音。
龍門馬賊。
花爺撩開車簾子一看,喲,來的人還不少,成群結隊,人手一把幾尺馬刀,騎著高頭大馬,聲勢浩蕩的。
花爺也不是喜歡惹麻煩的人,雖然是頭一回碰上這檔子事兒可也理得幹淨利落,車夫就瞧他筆杆子打自個兒腦袋上刷刷而過,回頭一看,車裏沒人了。
一盞茶還熱乎的時間,花爺就完事兒了,馬賊們沒來得及瞻仰下花爺的臉就紮堆奔了黃泉。
但是花爺很憂愁。
因為馬不知道什麽時候掙脫缰繩跑飛了,小畜生逃起命來那速度連他都難望項背,就那麽一轉身的功夫,沒影了。
夕陽斜下,茫茫大漠,花爺覺著自個兒的運氣糟透了。
車夫一路上都沒敢說話,花爺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就跟随時能把他拆了填肚子才能洩恨。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許久,花爺一直覺著自個兒不是辨不清方向的人,可當身在荒漠頭頂太陽,行至深處陰風陣陣,花爺也開始有點兒找不著北了。
徒步行走了不知多久,月亮都出來了,花爺腹中空空,口幹舌燥,放眼望去視線所及之處仍是漫漫風沙。
花爺有些絕望,難道他要在此地英年早逝。
這故事太悲傷了。
車夫先倒下了,趴在地上跟将死之人,大口大口喘著氣。
走在前頭的花爺倒了回來,站車夫面前看了會,直看得車夫以為花爺打算就這麽看著自己到死洩恨,才摸了摸身上,将不離身的針囊取了出來。
車夫心想看不出來,花爺這人居然還是個大夫。
花爺蹲下身,按著車夫的腦袋,給紮了幾針。
車夫當即覺著氣兒就順了,腦袋也不暈了,四肢漸漸恢複了些力氣。
花爺将針收了,冷不丁腳下一踏一躍飛了天,輕功一展開始找人煙。
車夫原地爬起來,不出幾步,花爺回來了。
這回拉上車夫一塊上了天。
努哈兒正借著月色刷馬,冷不丁面前砸下一團東西,吓得他啊啊啊叫了好幾嗓子才把膽壓住了。
花爺結結實實将車夫壓在了身下。
原并不會這樣,只是這車夫乍一看個頭小小,拎起來卻重如石牛,累得他為數不多的體力瞬息裏就耗去了大半,這不才飛了一會花爺就支撐不住了,半空裏一個趔趄,直接就栽了下來。
這也是花爺有生之年第一遭奇恥大辱。
在一個外人面前丢了恁大一張臉。
花爺爬起來的時候努哈兒還驚魂未定,看花爺的眼神跟看怪物似的,大氣兒都不敢多喘一下。
花爺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捋了捋髒亂的頭發,別怕,我是人。
努哈兒吓壞了,顫抖著指了指地上的車夫,那、那他呢?
當然也是。
你、你們是什麽人。
活人。
你們怎麽來的?
讓風刮過來的。
交談幾句,努哈兒沒那麽害怕了,盡管花爺的話聽起來跟放屁似的飄忽。
他還好嗎?
花爺知道他是在問底下的車夫,俯身将車夫翻了個面,摸了摸鼻息,還有氣兒。
他很好。
真的嗎?
那當然。
努哈兒湊近了看,臉一皺,忍不住就說了,可是他看起來好像要死了。
花爺自顧蹲桶邊洗了把手,不以為然,沒事,紮紮就醒了。
說完又問,你這有吃的嗎?
努哈兒心善,指著地上的車夫就說,你要不先把他弄醒了再吃?
吃完再弄也不遲。
努哈兒想再說點什麽,花爺冷不丁回過頭瞧他一眼,目中有威嚴神采有逼迫,努哈兒一下就給瞧恹了,一句話不敢多說。
花爺其實有個絕技,用眼神殺人。
給拿東西的時候努哈兒打心裏感到奇怪,這倆人突然之間從天上掉下來了,掉自個兒屋門前,怎麽跟自個兒掉他們屋門前似的,這哪是待主人之道啊。
那會努哈兒還不知道,任何相處之道,在花爺眼中,都不過狗屁。
努哈兒剛把食物端出門,就看見花爺回身朝他一斥,端進去。
努哈兒愣了,不是你要吃的嗎?
豈有讓客人蹲門前吃的道理。
啊?
端桌上放著,再迎我進去。
……
努哈兒心想這人好大的架子,流落此地比他這屋主還盛氣淩人,只是想歸想,腳卻已經動了。
這是努哈兒長這麽大第一次遇見花爺這種懾人的孽畜。
花爺慢條斯理享用完努哈兒準備當點心的飯菜,就給車夫留了碗湯。
努哈兒心中甚是擔憂,於心不忍,出去就想把車夫拖進來。
花爺打屋外找了找,折了根細如竹簽的草葉叼嘴裏,伸展伸展筋骨,溜了幾圈去去郁氣,這才回頭管起車夫死活。
努哈兒擰了把帕子,給車夫擦擦手臉。
花爺抓起車夫手腕一號脈,沒甚不對,這就摸出根針朝他腦門一紮,跟著撬開他嘴把剛留下的那碗湯灌了進去。
車夫立馬醒了,嗆醒的。
花爺笑笑,我就說了沒事不是。
努哈兒瞧得稀奇,對花爺這兩下是萬分佩服,你好厲害!
嗯?
我還以為他救不活了。
花爺沒理會努哈兒見識短淺,自然也就沒說車夫只是沒緩過勁兒,暫時暈了,不是甚大毛病,人哪這麽容易就死。
他就是死了我也能讓他活,信嗎?
努哈兒一聽,實誠搖兩下頭。
花爺又笑了,不信啊,那你把他弄死,我治個你看看。
努哈兒吓壞了,腦袋都快搖下來了,不不不不用了,我信。
花爺找了塊幹淨的地方坐,看著努哈兒将車夫背進房裏,吃飽喝足的滿足感讓他很是舒爽,終於一開金口問起了努哈兒的名字。
你叫什麽?
努哈兒。
努什麽?
哈兒。
你爹媽不喜歡你嗎?
怎麽會?!他們可喜歡我了。
花爺噢了一聲,接著戳,喜歡你給你起這種名字?
努哈兒有些不高興了,我名字怎麽了?!夥伴們都說我名字可好了!
花爺忍不住就樂了,草葉在嘴裏換了個方向,行,好,那我叫你小哈。
努哈兒這下臉都漲紅了,我不小!
不小嗎?幾歲了?十歲?十一?
努哈兒頭一回跟花爺打交道,一下就著了道,氣呼呼道,我都十七了!
花爺沒再逗他,仔細一打量,發現這臭娃兒皮相不錯,眉清目秀,一口白牙,一雙手十指修長,肩寬腿長,比尋常少年郎俏那麽幾分。
你父母呢?
努哈兒實話答道,他們不在這。
花爺奇怪了,那你一個人在這做什麽?
花爺好奇不是沒道理,這龍門可說不上什麽世外桃源,一個少年孤身在這幹啥?當馬賊花爺都嫌風水不好。
努哈兒不好意思撓了撓頭,說道,其實我是想去萬花谷。
花爺眼睛一亮。
但是我沒出過門,不知道怎麽就走到這來了,而且走了好久都走不出去,就先在這住著,再想辦法。
花爺往屋裏一巡視,對著那麽些一塵不染的器具發問,你在這多久了。
快一年了。
……
花爺忍不住又打量起努哈兒,人這不是挺好的嗎,怎麽就沒長個人的腦袋呢?
一年了,想出辦法沒?
努哈兒搖搖頭,态度老實得讓花爺想給他紮幾針開開竅。
轉念一想,花爺卻有了個想法,妙趣無窮。
老實好,好極了。
他就喜歡這樣的。
花爺幹咳兩聲,清了清嗓,然後他說。
真巧,我也要去萬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