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5
少府的太醫已經盡力了。太醫令坦白,就算要了他們的命,天子的病情左右也不過就是個拖,拖得一天是一天。
謝後聽完當場就哭了,謝清卻不死心。他隐約記得當年趙俨祇身邊有個神醫紀成初,真正的扁鵲再世,妙手回春。他身中劇毒之時命在旦夕,一只腳眼看着就要踏進黃泉了,這位紀神醫卻愣是把他救了回來。如今謝清回長安快一個月了,居然沒見他露過面。如果他還在,那趙俨祇這病說不定還能看好。
謝清心裏隐隐又生出一絲希望。
“紀神醫神龍見首不見尾,派了好幾撥人都沒找着他。”顧慎行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大概半年前吧,他不知從哪聽見的消息,說南疆的一個什麽草開了花還是結了果,興沖沖地就跑去了,然後再沒回來過。”
謝清默然。紀成初在趙俨祇身邊也有些年頭了,性情古怪刻薄,一向獨來獨往。雖然跟紀成初不交好,但不代表謝清不了解他。杳無音訊一走就是一年半載,簡直太像他幹的事了。
謝清一面心急在這緊要關頭偏偏見不到紀成初人,一面又隐隐覺得紀神醫沒看過趙俨祇的病,便不算他沒救。
謝清照看趙俨祇一個月,人就瘦了一大圈。他本來就瘦,這下更是憔悴得不成樣子,氣色比起趙俨祇也好不到哪裏去。
其實說是照看,謝清大概也就占了個“看”字。趙俨祇平時連杯水都舍不得讓他端,一應事務全由內侍負責,謝清每天要做的事其實非常有限。
但是他心裏難受。趙俨祇睡着的時候,他就在旁邊歇會;趙俨祇醒着的時候,他就跟他說說話。夜裏趙俨祇睡下,他卻連眼都不敢合。有一次他半夜醒來,正好看見趙俨祇在黑暗裏癡癡地盯着他,一副想要碰碰他,還怕驚醒他的樣子。當時謝清吓了一跳,過後卻是無盡的心酸。從那之後,謝清夜裏就再也不敢睡覺了。
趙俨祇一夜要醒五六回。他要是醒來發現謝清睡着,就連動都不敢動,生怕驚醒了他。謝清發現這點以後,幹脆就不睡了,專門等趙俨祇醒來後立即哄他睡着。如此下去,就是鐵打的人也熬不住。謝清覺得要是再沒個念想,他肯定就撐不住了。
于是他開始專心等紀成初回來。
“先生,咳咳……”趙俨祇虛弱地歪在榻上,神色卻清明得很:“我這回可能不行啦。”
“陛下不要胡說!你還年輕,身體又好,這病養養就沒事了。”顧慎行想要做出寬慰的表情,卻怎麽也掩蓋不住神色悲痛。
這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啊。如今眼看着可能就要白發人送黑發人,這叫他情何以堪。
“無妨。”趙俨祇倒是看不出有多難過,“太醫的話我都知道,如果我真的……那也是命。先生別難過,再多辛苦幾年,替我守好這江山。”
顧慎行大風大浪經過了不知多少,這回見趙俨祇一副交待後事的樣子,他卻實實在在地慌了。顧慎行剛想說什麽,卻詫異地注意到趙俨祇無聲地動了動唇,說的是:“明日此時,先生帶叔祖父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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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精神不錯。”謝清溫潤的聲音從顧慎行身後傳來,顧慎行立刻就明白了趙俨祇不出聲的用意。
趙俨祇病成這樣,自然少不了要說到後事。可唯一談到這事的那一回,一向最是冷靜自持的謝清卻失控了。
顧慎行一輩子都沒見過謝清那個樣子。他用瘦的還剩下一把骨頭的手,大力鉗着顧慎行的手臂,好像那是他救命的稻草。他的眼睛裏是無法言說的悲痛與絕望,嘴唇劇烈地抖動着,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字。
顧慎行晚年最得意的兩個弟子,一個可能年壽不永,他可不希望另一個就這麽瘋了。因此,從那之後,再沒有人敢在謝清面前提一句趙俨祇的身後事。
顧慎行一聽見謝清的聲音,立刻就明白了趙俨祇的用意。
最近謝清心煩的事除了趙俨祇的病情,還有他的妹妹謝湘。謝湘的身孕有八個月了,趙俨祇為了讓她少受點累,特意叫她三天來侍藥一次,而且象征性地看看就好。這一日趙俨祇剛睡着,謝清正準備也休息一下,小黃門就來通報,說中宮要見他,就在偏殿等着。
謝清一愣,因為謝後昨日剛剛來過。她知道趙俨祇有多盼着她肚子裏這一胎,因此平日深居簡出,只在椒房殿安心養胎,從來沒叫丈夫和兄長操心過。
顯然,她突然要見謝清,肯定是出了什麽事。
謝清急匆匆地來到偏殿,殿裏只有謝湘一個人,顯然宮人內侍都被她打發出去了。謝清知道她肯定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說,但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無他,他實在是怕謝湘身邊沒人,萬一出點事情可就要命了。
中宮無恙,謝清也就松了口氣。這個時候他沒心思也沒時間計較沒發生過的事情。趙俨祇随時都可能醒來,他醒來要是見不到謝清肯定要鬧。
謝湘顯然也知道這一點,因此連行禮的工夫都沒容得謝清,就開門見山地說道:“阿兄,我想現在就把孩子生下來。”
謝清一時根本沒反應過來,只是呆呆地看着謝湘,謝湘也就毫不遲疑地看了回去。良久,謝清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妹妹剛才說了什麽混賬話。顧不得任何禮節,也顧不得孕婦的心情,謝清當場大發雷霆。
“你胡說什麽!這孩子才八個月!你知不知道要生個沒足月的孩子,你得冒多大風險!就算你平安無事,你把他生下來了,你的身體也就毀了你知不知道!”
謝後從來沒見過自己的長兄發這麽大的火,一時間也吓呆了。然而片刻後,她依舊态度強硬地回了過去:“阿兄,我還年輕,身體好好養養未必便不好。”
“未必不好,可也未必就好!”謝清氣得指着謝湘的手直抖,“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謝湘,你腦子裏都在想什麽!一個沒足月的孩子就算是生下來,他能好嗎!”
謝後低着頭不說話。她以為對她一向溺愛的兄長會禁不住自己的請求,就幫了自己這一回,卻沒想到他會氣成這樣。雖然挨了罵,謝湘卻依舊覺得挺開心。她十五歲了,分得清誰是真心待她好。這一刻的謝清疾言厲色,卻是真的把她放在心上,真的為她着急的。
可是——
阿兄,對不起,我還是得賭一次。
謝後那天神态沮喪地回去了,謝清以為這事就這麽算了。本來小孩子一時興起,想起一出是一出。謝清開始還想着隔天去看看懷卿,順便安撫一下妹妹,畢竟她長這麽大,自己還是第一次對她發火。可後來忙前忙後也就沒顧上,左右自家兄妹,發個火不算什麽大事,謝清覺得謝湘肯定知道自己是為她好,因此到最後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第二天,常山王趙望之和顧慎行按照趙俨祇的吩咐,在同一時間一起來探望他。
“叔祖父,先生,我還有些事要交待,說完了也就安心了。”趙俨祇語氣很是輕松,好像他要交待的并不是他自己的後事。“我給懷芳喝了點安神的湯,他這會已經睡着了。咱們小聲說,別吵着他。”
顧慎行的眼圈立刻就紅了,他張了半天嘴都沒說出話來,最後才勉強啞聲說了一句:“陛下別多想,你沒事的。”
只是他臉上的神色卻怎麽看都不像沒事的樣子。
趙望之長嘆一聲,毫不避諱地把他攬進懷裏。
趙俨祇看着他們,毫不掩飾眼中的豔羨神色:“先生,我就是說說。我也覺得我大概是會好的。”
“先生,阿湘的孩子出生後,即刻立為太子。”趙俨祇神情端肅,“诏書已經拟好,在……最後的一刻,我會交給懷芳。”
顧慎行此時已經恢複成了平日裏那個穩如泰山的大司馬,好像剛才那一刻的軟弱從未出現過。他同趙望之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開口問道:“陛下,中宮兩個月後所生的,一定便是皇子?”
“我不知道啊,賭一次吧。”趙俨祇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态,錦被底下的手卻攥得發白:“如果不是,便把那孩子換成齊王幼子!”
“算算日子,齊王的那個孩子,這幾日便會送到長安了。”
在場的兩人在經歷了短暫的驚愕後,立刻恢複了平常神色。良久,趙望之哈哈一笑:“陛下好好養病。你這病養好了,慎行也就能安心跟我回常山了。”
所有人都在關注着趙俨祇的病。齊王的一個妾室剛剛給他生了第六個兒子,根本不值得注意。可重病的趙俨祇不僅想好了偷梁換柱之計,卻連孩子都快弄來了。
而且,他還用不知什麽手段,擺平了與他并不親厚的兄長。
他有雄才大略,有良臣輔佐,有太平河山,有帝王手段。只要他能熬過這次的病,誰都沒法阻擋他成就霸業,名垂青史,萬古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