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午時陽光熱辣,烤的各處焦灼,滾滾熱浪在空氣中浮動,蟬鳴聲長,時有蜻蜓點水匆匆飛過。
裴曉葵身着綠裙,像是一只行走于檐下的蓮葉,白色的繡鞋輕踏青磚地,蹭着屋檐下的陰涼處,漸漸行近梁舟遲的卧房門口。
在紅玉和淑兒不善的眼神中踏入房中。
紅玉和淑兒對于這院子裏任何婢女都格外警惕,哪個若是近了少爺的身,或是同少爺說了句話,哪怕是讓少爺看上一眼,這兩個人便成了一對兒鬥雞,明裏暗裏的給人使絆子。
今日少爺直接換人伺候,還特意點了裴曉葵,讓這兩個人不禁警覺起來,絲毫不肯錯過任何細微末節。
兩雙眼睛像是暗夜裏的火把。
灼人。
裴曉葵面上風平浪靜,實則心裏有些慌張,平日有多遠躲多遠,今日被點了名,很難不讓人聯想是昨夜的事引了他的不滿。
這是她第一次入少爺的卧房,裝潢花裏胡哨,名畫挂了一屋,名器擺了兩架,西洋鐘噠噠的走着,發出陣陣脆響聲。
裴曉葵即便不算識貨,也看得出這房中擺設大多是檀木而制,隐隐約約透着股舒緩的香氣。
可眼下這香氣亦并不能讓她安然。
“奴婢見過少爺。”輕步近前,微微福身下去,眼睛輕垂,規矩站定,讓人挑不出一點兒錯處來。
對面海宴八仙桌上坐着的那人并不急着開口,慢悠悠的往嘴裏送了口茶,月牙白的寝衣描的是金線随動而閃。
身影蒼瘦,衣襟松垮,更顯整個人飄逸起來。
梁舟遲上下打量她,不得不說,這人單掃不起眼,細看下去才覺驚豔。
不像院子裏其他人,描眉畫眼插花帶釵,整個發髻上唯有一支珠花點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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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蛋臉線條流暢,帶着幾分少女的嬌憨,眉目順長,垂肩細腰,像是偏安一隅淡泊寧靜的茉莉。
“你就是裴曉葵啊?”梁舟遲将紫砂茶壺放下,聲線飄了過來,讓裴曉葵心口一緊。
這話問的奇怪,竟好像是自己大名在外今日終見本尊似的意味。
“回少爺,奴婢正是裴曉葵。”她音容淺淡,規矩守禮,腦子裏只記得廣為流傳的妙法——在少爺面前,無論惹了他如何生氣,只要誠懇認錯即可。
“昨天你去哪兒了?”他又問。
一聽這話,便知昨天有意躲避他的事被惦記上了,且他有愠怒于胸。
若是此時在他面前狡辯,反而對自己沒有什麽好處,還不如老老實實招認了。
于是她道:“回少爺的話,奴婢昨日去了東街,還看見少爺了。”
“既然看見我了,怎麽還跑了?”
“昨日奴婢是告假出去的,碰見少爺,一時心虛害怕,便沒了主意,所以才轉頭走了,”她語氣一頓,言辭誠懇,“過後奴婢也很後悔,知道自己做的不對,夜不能寐,寝食難安。”
還未等他發問一番,沒想到她倒是先痛快認錯,還真就将他的發問給噎回去了,這個時候若是在她身上斤斤計較,倒顯得他這個少爺不大度。
“本少爺就那麽吓人?我府裏的丫頭見了我就走?”
他手指和食指的指尖交替着敲打在桌面上,發出陣陣鼓點似的聲響。
“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一時腦熱,下次再不敢了,求少爺責罰!”她更進一步,将話說到底。
這招果然好用,聽見這,他的火就散了大半,一甩手,“算了,本少爺哪裏能和你們這種小丫頭計較,你出去給我打水進來,我要洗漱。”
“是。”裴曉葵心中竊喜,知道這關算是過了,轉而出了門去。
一出門,便見了紅玉淑兒兩個立在門口,正一左一右的盯着她。
裴曉葵腦中靈光一閃,腳步朝向更刻薄一些的紅玉,低聲說道:“紅玉姐姐,少爺方才問完我話,說是要洗漱了,可是我一向做的都是粗活,不如姐姐們精細,伺候少爺這樣的事,還得勞煩姐姐。”
此話一出,眼見着紅玉臉色瞬間緩和,這話說的巧妙,一來說了少爺尋她只是問話,沒有旁的,二來又說她做不來這種精細活,也算擡高了紅玉和淑兒。
至于為什麽同紅玉說,那就是知道兩個人中,紅玉更占上風些,将這些都推在她身上,淑兒也不會說什麽。
等于紅玉接了這個盤。
紅玉易怒短慮,自然一時想不透其中深意,還覺着這平日不聲不響的裴曉葵一開口倒是頗懂眉高眼低。
待紅玉和淑兒端着盥洗一應入房間時,那梁舟遲早就将裴曉葵的事兒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裴曉葵今日一關,算是順利過了。
……
九安堂。
日頭照進門檻,堂中熏了果梨香,香霧四散,光影中照出袅袅煙蹤。
趙舒恒直立于九安堂中,一身墨竹交影的月白長衫垂直順落,顯得人端莊大方,英俊有餘。
他順眉舒展,眼尾帶着暖和色微微下垂,抑月口角微微揚起,笑中透着溫潤儒雅。
當真擔得起翩翩佳公子一稱。
看着這般的書卷氣的趙舒恒,惹的梁老爺十分豔羨,不禁從頭打量到腳,看了一遍又一遍。
“你說你,大老遠來了,也不提前捎個信,也好讓我跟你姨丈派人去接你,”梁夫人許慧滿目笑意看着自己的外甥,又擡手輕覆了桌案上他帶來的禮物,“不讓我們接也就算了,還帶了這麽多東西。”
“一點心意,何足挂齒。”趙舒恒微微颔首,“在家時候,母親最多提起的就是姨母,惦念着您患有咳疾,說少時,您最愛吃的就是她做的秋梨膏,這次她特意叮囑我多帶些過來。”
“大熱天的秋梨膏不好儲存,難為你從涼州一路帶過來。”梁夫人許慧和趙舒恒的母親許欣是雙胞胎,兩個人自小感情便是最好,後來許欣嫁到涼州去,兩個人才分開。
趙舒恒的父親趙炳是涼州縣慰,清廉正直,家風亦好。當年許欣懷着趙舒恒的時候,因他父親正持修河堤,脫不開身,許慧便将妹妹接來梁府養胎。
姐妹兩個到底是有緣,臨盆之日只隔一天,趙舒恒頭天出生,梁舟遲在次日。
那時候許慧姐妹的祖父還養在梁府上,一把年歲,連得兩個外重孫,簡直樂開了花。
“這次你來墨州求學,需得待一陣子吧,”梁老爺慈眉善目,笑望着趙舒恒半晌,終于發話,“你就安心住在府裏,明日我讓他們準備些送學究的見禮,你一同帶着。”
“多謝姨丈,”找舒恒微微颔首,語氣平和恭謹,“舒恒就不在府上打擾了,一來學究那邊已經安排好了住所,二來學究府上有很多像我這種外地來的學子,我們住在一起,探讨學問也更方便一些。”
他口中的學究姓陳,從前是京裏出來的,學問深廣,桃李天下,德高望重,一般天資不會收下,多少學子奔着陳學究的名聲而來,卻不是想進就進的,使多少銀錢都沒用。
想到這裏,梁老爺的眉目又黯然一下,他做夢都盼着梁家能出一個讀書人,像趙舒恒一樣的儒雅書生。
見着眼前的翩翩公子趙舒恒,再想想自己家那個敗家子,明明生辰只差了一日而已,為何這等天差地別?
不敢求梁舟遲能拜于陳學究的門下,只要他好歹讀些書做些學問便好,哪知道……
想起他來,梁老爺就覺着牙根癢,恨鐵不成鋼。
梁夫人和梁老爺伉俪情深,心有靈犀,見他他眉目一暗,便知道這又是為了自家兒子嘆氣。
梁夫人眼色一緩,忙起身,說道:“也好,凡事以課業為重,反正舒恒你已經來了墨州,回來也方便,待你得空便來家裏住上兩天,我命人給你收拾出間院子來。今日就別走了,留下來吃飯,我還有好多話想同你說呢!”
“舒恒遵命,”趙舒恒淺笑,一舉一動都十分得體,“怎麽沒見舟遲?”
“他……”梁夫人一怔,随後編了瞎話,給梁舟遲留了一些顏面,“他昨夜身子不太爽快,鬧了病,今日起的晚些,這會兒可能還不知道你來呢。”
“姨丈,姨母,我想去見見他。”趙舒恒倒是沒往旁處想。
“……那就去看看吧。”梁夫人說着。
……
梁舟遲院子裏的消息可比旁處靈通多了,衛元得了趙舒恒的消息第一個竄到梁舟遲面前報信,“少爺,少爺,不好了,表少爺來了!”
衛元不好了這句話用的妙,對于梁舟遲來說,那趙舒恒過來,的确不是什麽好消息。
他最煩的就是他!
梁舟遲翹着二郎腿,才往口中送了一口茶,聽見這個消息一口茶嗆在嗓子眼兒,咳嗽的臉都紅了。
紅玉忙殷勤上前,輕拍了他的背。
淑兒則取了帕子遞上去。
梁舟遲拿起帕子胡亂擦了口鼻,緩了好半天才平穩下來,擰着眉目瞪着衛元,沒好氣的說道:“趙舒恒?他來幹什麽!”
“聽說是來墨州求學,還入了陳學究的門。”衛元道。
他既然來了墨州,來梁府無可厚非,梁舟遲沒再說什麽,只是悶悶不樂的将帕子一丢。
“少爺,表少爺這會兒往這邊來了,說要見您呢!”
“不見!”梁舟遲想都沒想,一口回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