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臺山初二
大年初二這一天,下了一場大雪,白雪紛飛,洋洋灑灑地飄向人間。出宮的馬車在路上壓下一個個車轍,周熙烨卻身挂披風,腳跨戰馬姿态挺拔行于風雪之中。
陸嘉應坐在馬車內,掀開一點點的縫隙便能看見這位帝王的飒爽英姿。她只是匆匆一瞥,耳邊傳來陣陣笑鬧聲,仔細分辨才發現那裏居然還夾雜着歷來不茍言笑的齊太後的聲音。
李安白果真好本事,簡直要比當年的陸餘音還要厲害。
臺山在冬季依舊風景秀麗,松柏枝頭挂着新落的白雪,仿佛一夜而來的梨花,晨間陽光照上來,散開來一層層的光。白龍寺就像是藏在光與影之中,曲徑通幽的小路纖塵不染,寺中的和尚絲毫沒因着這一群的人馬而驚慌,只是稍稍停了停向周熙烨行了個禮。
白龍寺香火歷來旺盛,皇家祈福之地就在不遠之處,老百姓也跟着湊着熱鬧。本來今日年初二寺內是開放的,因着皇家要來,寺裏才難得的清淨。
大雄寶殿佛光閃耀,周熙烨走在最前端,金色的光鍍在他的側臉之上,他輕輕地低了下頭,從主持戒空處結果早就準備的香火,他神色突然有一點黯淡,然後竟然“砰”地一聲跪在了這空曠的佛堂之中,陸嘉應心裏一跳,連忙也跟着跪下來,這一下所有人都跟着跪了下來。
周熙烨嘴裏念念有詞,好一會兒他才重新站起來。
陸嘉應不知道為是不是自己看錯,她仿佛看見在佛光普照之中,周熙烨的臉卻隐在一片黑暗之中,而他的薄唇悄悄發着紫。
周熙烨很快就屏退衆人,連太後的面子都不給,匆匆跟着戒空走遠了。
李安白這時居然輕輕熱熱地拉起陸嘉應的手小心翼翼地讨好着笑道:“賢妃娘娘,您累了麽?”
陸嘉應看着她小臉梨渦淺淺,大眼卻忽閃忽閃,一派天真無邪的模樣。她心底冒起絲絲冷氣,昨日模樣卻從她眼前一閃而過,心頭頓時有巨石壓上來,血脈跳動之時總是太痛。她呵呵笑了一聲,細聲細氣地回她:“那你累麽?”
“陪着太後娘娘,安白不累。”
多好的姑娘,大家規範、孝順溫柔卻不失天真可愛。只可惜,陸嘉應看見這些就像是看見昨日夢靥一般,此刻只想甩開她的手。
好在太後發話,又将這姑娘要去陪伴。陸嘉應得以脫身,寶珠侯在她身邊,悄悄地問:“娘娘,您有什麽吩咐麽?”
陸嘉應怔了片刻,才道:“替本宮看看,皇上去了哪裏。”
寶珠應聲稱是,陸嘉應望着她的背影,繼而轉身到了寺院裏安排的地方,卻發現和上次住的地方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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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珠倒是快,很快就回來來,湊到她跟前:“娘娘,萬歲爺在您先前住過的那屋呢。主持師父也在。”
陸嘉應眉一皺,便道:“替本宮聯系王爺,說是有事要他幫忙。事關重大,切記。”
周熙烨站在小屋中,仰頭看的時候能見到院子裏的幾株大樹如今只剩枝桠。他轉過頭來問戒空:“大師,你是說以前朕和皇後來過這裏?”
戒空披着袈裟,目光之間帶着些許笑意,他點了點頭:“那時皇上與皇後認識不久,皇後就将您帶到這裏來了。後來皇後入了宮,這才來得少。”
“那……”周熙烨喃喃:“那當時她是什麽樣子的?”
“當時皇後年紀還小,心性上老衲倒是覺得跟皇上您這次帶來的那個小姑娘挺像的。”
“李安白?”
“皇上英明。”戒空往前一步,站在了周熙烨的身旁,他伸出手指了指院中那幾株只剩下枝幹的樹:“皇上還記得那些楓樹麽?”
“楓樹?”周熙烨顯然已經忘了。
戒空輕輕嘆了一口氣,看透世事的面容上終于顯露出一絲可惜:“皇上難道連這些都往了,難怪當年皇後她……”
“大師。”周熙烨打住他的話頭,正面對着戒空語氣透着些落寞:“當年皇後死在朕懷裏,朕從此便想不起很多事情了。”
戒空聞言一怔,好半天終于搖頭:“緣起緣滅,皆在一瞬之間。既然上天讓皇上忘記從前,皇上何必再執着下去?”
“大師說的話倒與太後一樣。”周熙烨低下頭來,兀自一笑,又道:“大師到跟我說說這楓樹如何了?”
雪落後的碧空如洗,一片湛藍,這會兒已到正午,這時光裏雪已經将近融光,只餘下稍稍淺薄的一層還挂在枝頭,低落着啪嗒啪嗒的水珠。無端端的,看上去就像是有人流的淚。
“皇後當年摯愛梨花與楓樹,老衲聽聞陸家後院載滿梨花,而老衲這裏卻植了幾株漂亮的楓樹,一到秋季,楓樹落葉之時,必定滿院飄紅,皇後總是喜歡小住幾天。有一年她将皇上您帶了來,據說當日您向她提親了。”
說起往事,德高望重的老和尚的聲音裏也透着點惘然,可是臉上還帶着慈眉善目的笑:“那時候,老衲看來,皇後必定是極為開心的。”
周熙烨心頭狠狠一震,他放眼望去,如今這漂亮的楓樹亦不再漂亮,而從前的那個小姑娘早就魂飛魄散,徒留枯骨在青山之下。
不知道他要将她弄回來,她會不會因為反對而入夢來?
周熙烨想到這裏,又問:“大師,您說真有來生麽?”
“因果循環,種因得果,今世修行皆為來世。”
“也就是說這一世朕欠她許多,下一世她一定會來想朕讨要是不是?我們一定會重新遇見,是不是?”
驕傲的帝王低下頭顱,落寞的眉角似乎在聽到絕望之中的希望時輕輕揚起了一點弧度。
戒空想起忽明忽沒昏黃燭火之中的陸嘉應,她臉上決絕的神色,她眉眼裏的痛苦。
“是不是?”周熙烨沒有聽到戒空的回答,又問道。
戒空在周熙烨略帶殷切的眼光中稍稍低了低頭:“皇上希望的是什麽?”
“朕希望的?”周熙烨苦笑:“朕自然希望大師的回答是肯定的。”
“那老衲的答案就是肯定的,皇上,一切随緣随心,方此眼界為開,能看到平常看不到的東西。”
周熙烨聽得這兩句話,心中似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快得連他自己都抓不到,他轉頭看向戒空,老和尚竟無聲無息已經離開。
院子裏風吹來,背影轉過院門便再也不見。周熙烨突然頭痛欲裂,“滋滋滋”的就像是有小蟲子鑽進他的頭顱裏,他不由得雙手捧住了自己的腦袋,額角青筋霎時暴起,突然他感到有溫熱的東西滴到了他的胸前。
低頭一看,衣襟上居然開了血色梅花。
是什麽毒呢?他的好皇弟下了什麽毒呢?太醫已經看了十多日,卻還是沒有結果。
他喘着粗氣,試着平穩氣息,好一會兒這陣疼才緩過了勁兒。可是他卻已經頭昏目眩,恍惚間他望向庭院之中那幾株枯黃的枝桠。
周熙烨不知為何,他身處此時此地,鼻尖卻似乎聞到一陣陣梨花香,他眼前一花,好像看到有人回過頭來朝他笑。
咯咯咯的笑聲,又有人羞紅了臉捶他一把罵他讨厭,低低地喚他:“阿烨,阿烨……”
桂圓侯在院門外,見着戒空出去,可是主子好半天還是沒有動靜,心裏一跳,連忙進來查看。
這一看那還得了!只見周熙烨跪在地上,胸前衣襟面前地上都是鮮紅的血。而他整個人好似打了一場大仗,面色煞白,眼神空洞,一手伸着往前,一手捂着自己腦袋。
“萬歲爺!”桂圓凄厲一聲,連滾帶爬地就到了周熙烨身邊:“萬歲爺!萬歲爺!您這是怎麽了?!怎麽了?!”
那是誰呢?周熙烨還在想。可是這會兒桂圓一打擾,那人突然就轉身消失在了風裏面,如同塵土一樣。
“別走,別走!”周熙烨掙紮着站起來。
桂圓見狀連忙将他扶起來,可是順着他的手卻什麽都看不見。他心中大恸,又叫一聲:“萬歲爺!”
周熙烨這才仿佛回過了魂兒,愣了愣看到桂圓,哎了一聲,摸了摸殘留的血跡,只說道:“扶朕回房吧。”
“奴才去宣太醫來,快馬加鞭不需多長時間的,萬歲爺,您忍忍。”
周熙烨卻擺擺手:“算了吧,要是能查出來是什麽病,早就查出來了。回去吧,這幾天就清靜清靜吧。”
風起,楓樹上的雪已經消融殆盡,只剩下時不時一滴一滴的水珠。那水珠砸下來,正好滴到周熙烨留下的血跡之上,暈開來,像是開了一朵花。
而周熙烨的背影卻越走越遠,腳步一深一淺,他的披風鼓起來,裏面鑽進了許多穿堂而來的風。
作者有話要說:嗯,今晚應該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