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浮萍
“還好沒有拉到韌帶, ”醫生轉身從架子上取了一包藥膏,“先貼這個,過兩天再用冰袋。”
“還能開車嗎?”裴尹問。
“最好不要, 不然你自己遭罪。”
拿完東西,俞安搶先付了錢, 裴尹只是看了她一眼, 并沒有阻攔。
木門突然被推開,林靜風風火火地跑進來, “怎麽了怎麽了,剛才聽人說你們騎馬摔了啊?”
俞安給了個眼神, 示意她看裴尹的手。
不過這會貼上膏藥了,也看不出什麽, 林靜以為沒什麽大事, 大大咧咧地在旁邊坐下。
“诶,你們晚上住哪?”
這個草場算不上景點,屬私人的馬場,頂多是為了過路人能落個腳消遣的地方罷了,方圓幾裏除了村民住宅,是沒有客棧的。
但眼下裴尹這情況開不了車,俞安一時也不知道如何。
“要不我來開車?”她問了一句。
裴尹沒有同意。
下面這段路崎岖又窄,陡坡多, 除了像他這種常走西闌環線有經驗的,一般人是沒辦法順利通過的。
好多自駕而來的人走到這段路時,也常常需要經驗豐富的司機幫忙。
他說:“到村裏借住兩個個晚上。”
“住別人家裏?”……能這樣嗎?
“收錢的。”
雖然沒有客棧, 但過路人總有突發情況的時候, 所以大部分村民家都會專門收拾出一間房, 接待暫時落腳的旅行者。
“啊?你們不走啦?”林靜聽得一愣。
兩人都沒理她, 自顧自往外面走。
賽馬已經結束,馬場上只剩下幾個工作人員在收拾殘局。
俞安繼續剛才那個話題,“那為什麽不建客棧?”
“過兩年你再來看看。”裴尹說。
夜闌,西闌上空繁星點點,倘出一條銀河。
村民房間的環境不比客棧,俞安無所适從,了無睡意。
在第三次入睡失敗的時候,她掀開被子,走出門透氣。
林靜正蹲在門口僅剩的一盞小燈下,搗鼓自己的手機。見俞安出來,她将停留在微博界面的手機伸到她面前:“回頭記得關注我啊。”
俞安沒有講話,走到林靜身邊,和她并排蹲着。
林靜還在編輯微博,話卻不停:“後天到下一站我就走,這兩天多謝你們啦,我這人吧是挺煩的,話多還咋呼,難為你們沒趕我走。”
“你前幾站怎麽過來的?”
“報了個旅行小團,被騙了,收了我的錢之後就把我丢在荒郊野嶺。”
一滞,俞安問:“你不是和你……男朋友?”
“什麽傻逼男朋友。他看我被丢在路上,可能是我長得好看吧,他說讓我當他女朋友他就載我,沒想到才幾天就被我煩的不行。”林靜一臉嫌棄,“真沒耐心。”
“……”
林靜摁滅手機,往俞安身邊蹭了一步,“唉,你知道我為什麽想來這嗎?”
“不知道。”
林靜撇撇嘴,随後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腦子裏,有髒東西。”
俞安下意識看了一眼她的腦袋,林靜是中長發,發繩不足以讓她将所有的頭發紮起,只綁了一個半馬尾頭。
“不髒。”俞安說。
林靜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都說在腦子裏了,怎麽看得到!是瘤啊,腦子裏長了個瘤。”
俞安止住所有動作,她又看了一眼林靜的腦袋,目光微動:“那你還敢來高原?”
“又還不太嚴重,而且聽說一半概率能治的。但我暫時不想治,浪費時間浪費錢,還不如在死之前環游世界呢!”
“你爸媽不管你?”
“我沒爸媽。”
“……”
“怎麽,你也是嗎?”林靜心直口快,但說完她才發現這個事似乎不太适合拿來開玩笑。
她剛想找補,哪知俞安點了點頭:“嗯,我也是。”
“……哎呀總之,我一個人拼死拼活長到這麽大,現在面臨生死總有選擇的權利吧?”林靜攤了攤手,“我以前活得跟個怨婦似的,遇到過不去的事就罵我那早死的爸媽。”
“在出來旅行之前,我只是想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有多爛,爛到身邊沒有一個人願意留在這。沒想到其實,還不賴。所以差勁的只是人吧,根本不是這個世界。”
“你活得還挺通透。”俞安說。
明明才十八歲,就有破釜沉舟的勇氣,面對疾病和死亡也不害怕,随心所欲的,只要自己快樂。
“腦子裏裝了髒東西就裝不下其他事了,反正又活不了多久,想怎樣就怎樣呗!”
林靜撿起腳邊的一塊石頭,扔向前方,撞擊地板,發出“嗒嗒”聲。
“與其每天充滿怨氣地活着,不如索性不管那些,去做能讓自己高興的事。”
林靜将手環成喇叭狀,朝着前方黑漆漆的夜大聲喊:“及——時——行——樂——啊!”
……
在村民家借住了兩天,裴尹的手也好得差不多了。
他象征性地轉了轉手腕,只剩輕微的酸感,不妨礙開車。
那段極為崎岖難行駛的道路,人們給它取了一個有意思的名,叫“康莊大道”。
為了與它陡峭而危險的特性相左,似乎叫這樣的名字更讓人有安全感。
一整路,俞安都被晃得胃裏發酸。連活力四射的林靜都忍受不住,說了幾句話之後,就難受得獨自在後排掩面痛苦去了。
一路無話,直到旅行者驿站。
驿站後面有一座極高的山,只有一條小路向上延伸。
裴尹駛上去,路遇騎着馬的西闌人,讓他們趕緊下去,說這裏不對外開放。
他笑眯眯地點點頭,一邊說“好”,卻又一邊加速。
山頂視角很好,風也大,俞安下車的時候差點軟了腿。
從這裏往下俯瞰,能清晰地看見旅行者驿站落腳的人,也能看見遠處彎彎繞繞的路上行駛的幾輛車。
還有終年不化、泛着白的雪山。
不遠處有幾個“瑪尼堆”,俞安曾在網上了解到,藏族人認為石頭有靈性,故而常在山上用石頭堆疊起,形成一個頂部尖尖,有如金字塔形狀的“瑪尼堆”。
俞安盯着那些石頭,這裏,似乎離西藏更近了。
沒等回神,裴尹走過來遞給她一瓶水:“吹吹風,清醒一下。”
俞安順手接過,“剛才那牧民大叔不是不讓你上來嗎?”
“他說了不算。”
“你怎麽發現這個地方的?”俞安擡頭,藍天白雲近在咫尺,這裏仿佛是離天空最近的地方,伸出手便能摘下一片雲。
“兩年前帶着我媽和我妹走西闌環線的時候,我妹閑驿站吵,我就誤打誤撞開上來了。”
“你還有妹妹?”
“嗯,親生的。”
“……哦。”
林靜緩過神了,從後面湊上來:“你們說什麽悄悄話?”
裴尹哼笑一聲:“你猜。”
“……”林靜挽住俞安的胳膊,“你到底為什麽和這個哥哥出來玩啊,他好欠打。”
俞安将胳膊抽回來,看了一眼裴尹,這人依舊一副懶懶散散的樣子,确實看起來很欠打。
但俞安總不能幫着林靜說他壞話,畢竟裴尹現在,可算她的“救命恩人”。
見俞安不理她,林靜也沒将這個話題繼續。
她往前走兩步,擡手撫了撫看不見的風,道:“待會我就走咯,祝你們旅途愉快。”
“待會?”
“嗯!”林靜回頭,笑意盈盈的。
“沒有司機,你去哪?”
“徒步啊,”她指了指自己的腳,“我都準備好裝備了,徒步游玩西闌環線,聽着是不是很酷?”
俞安只覺得瘋狂。
“接下來應該會一直往西走,去西藏,去拉薩,總之,去一切我還沒有去過的地方。”
反正未來一切未知,她能走多遠,算多遠。
她才這麽年輕,不想在死之前,都還沒看遍這個世界。
“真不回去看醫生了?”俞安問,“要是治好了豈不是更好。”
林靜搖搖頭,答非所問:“這雪山真美啊。”
她忽而朝着雪山大喊:“如果明年清州也下雪的話,我——就——回——去——治——病!”
俞安有些無話:“不想治就直說。”
清州怎麽可能會下雪。
為什麽同樣的話,她都能聽到第二次。
林靜轉身舉起手,朝他們揮了揮,沒有回頭:“走了,有緣再見啊。”
俞安看着她單薄瘦小,步伐卻又格外铿锵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山坡盡頭,一時有些悵然。
裴尹擡手在俞安面前掃過,問她:“盯這麽久?”
她依舊望着,不答。
在此刻,俞安才真正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奇怪的情緒。
她佩服林靜。
俞安的生活向來平淡如水,毫無波瀾,她不願意打破這種麻木的狀态,以至于久而久之,她對這個世界失去了新鮮感,活着也好死了也罷,她都無所謂。
林靜和她遇到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她有幹勁,也樂觀,用自己喜歡的方式随心所欲的活,不管別人怎麽想。
她佩服她,也羨慕她。
因為這是俞安從前想成為,卻又因為種種原因阻礙她成為的模樣。
裴尹讓她別不把死當回事,現在的她早就過了那段悲觀的日子了,她只是找不到。
找不到自己的熱愛,找不到能讓自己高興的事,找不到依舊留在這世上的理由。
說白點,她是浮萍,沒有牽挂。
“裴尹,西闌什麽時候下雪啊。”她說。
“快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