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莊子
沈若筠這次是真惱趙殊了,恨不得當即進宮,去給趙殊扶扶脈,好瞧瞧他是否腦有沉疴。
自古皇帝賜婚,多為娶媳或嫁女,若是賜婚他姓,一般是兩家已有默契,才去求這樣的恩典。哪有這般胡亂指婚的,好似臣子的子女,如他私有牲畜一般。
她将這道旨又在心裏琢磨了遍,趙殊自己也知這是非禮之事,還在裏面假惺惺地提了“履父職”。沈若筠覺得自己爹若是九泉下有知,能再被他氣死一次。
更何況她爹就算在,在她的婚事上怕也說不上話,上頭還有祖母呢。
沈若筠不知要不要接旨,下意識去看陸蘊反應。
陸蘊也在看她,微微點了頭。
沈若筠便咬牙将聖旨接了,陸蘊叫人搬來條桌布置廳堂,焚香後将聖旨供奉在正廳。
“狄都知,請這邊用杯茶吧。”
“多謝美意,可惜還要回宮複命。”狄楊婉拒,“倒是等二小姐成親時,必來讨喜酒吃。”
沈若筠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翻白眼,臉上一絲笑意也無。
陸蘊去送狄楊,塞了一包沉沉的金飾,狄楊接過于掌間颠了颠,沒有推辭:“怪道往日都搶着來将軍府呢。”
“哪裏的話,煩勞都知走這一趟。”陸蘊問,“不知可去周家宣過旨了?”
“已經宣過了。”狄楊收了東西,“不必送了。”
陸蘊卻未離開。
狄楊走了兩步,又回頭問:“府裏一切都好麽?”
“均安。”
陸蘊送完狄楊,折回正廳,明晃晃的聖旨還供在那裏,沈若筠目不轉視地盯着呢。
若是視線有溫度,現下聖旨應該已經冒煙了。
陸蘊将廳裏人遣散,走到她身側:“說說吧,行宮裏又發生什麽事了?”
“我又遇見……”沈若筠正想着要如何說,卻見陸蘊臉上并無多少意外之色,“陸蘊,剛剛狄都知走後,齊婆婆她們都急得不行。”
“嗯,她們擔心你。”
“可為什麽你一點也不意外?”沈若筠皺眉奇道,“你看起來像是早就知道會有這一日。”
“這樣的事,我怎會提前知。”陸蘊繼續問,“所以行宮裏發生了何事?”
沈若筠簡短地将那晚的事講了,末了小聲嘆了口氣:“陸蘊,我好像做錯事了。”
“現在論對錯也無意義。”陸蘊斟酌語氣,“只是你與其相信他會幫你,還不如信将軍不會入宮去。”
“這樣的事,是我相信便有用的麽?”沈若筠哽了聲,“官家前些日子還叫我勸她。”
陸蘊沉默了,沈若筠又咬着唇問陸蘊:“官家與她,是怎麽認識的?”
“官家還未登基前,去過冀州監軍。”陸蘊斟酌着用詞,“也就是認識而已。”
“你說他這個人是不是很有意思?”
沈若筠仍看着那明黃的物件:“既不願強迫她回宮,那拿我做棋子,就不是強迫了麽?又有何區別?”
“你說話忌諱些。”陸蘊打住這個話題,“你呢,你如何打算?”
“聖旨已下,還能如何?”沈若筠賭氣道,“只是這事我也不要告訴她們,你若是寫信說了,我便不理你了。”
“胡鬧。”陸蘊失笑,“這如何能瞞得住?”
“能瞞一日是一日。”沈若筠不服氣,“祖母病時……她不也是這樣做的麽?若不是官家告訴我,竟被她瞞了去。”
“一事歸一事,莫要鬧脾氣。”
“不是鬧脾氣,周家現下怕是也是手忙腳亂,他家是寧願抄家流放也不願我嫁去,何況還是做他家冢婦。”
沈若筠想到周沉提起沈家的語氣。說來好笑,她已撞見過他三次與人幽會,他卻反而覺得她們沈家人品行不端、行事出格。
“且周沉他還有一心儀之人、一青梅竹馬。”沈若筠止不住嫌棄,“祖母與長姐不在京裏,我們不如先瞞着她們,靜觀其變……說不得過兩天就無事了。”
陸蘊想告訴她,周家已經接了旨,可看着還抱有期待的沈若筠,終是沒開口。
周崇禮位及副相,周沉現在禦前做臺院殿中侍禦史,趙殊會随意給沈若筠賜婚,可斷然不會随意給周沉賜婚。至少是已與周家達成某種默契,才會下明旨。
周家是不願意娶她,可周家又不得不娶。就算周家想要趙殊收回旨意,打的也只會是迂回、不損害自家利益的主意。想要正大光明地悔婚,或者收回聖意,那便只能從沈若筠入手。
陸蘊想到此,覺得以後沈若筠出門,得多加留心,宮宴也能推則推。
“可你想過若是這樁婚事沒有取消,會如何嗎?”
他這樣一說,沈若筠寒毛倒豎,噫了聲,“不至于吧?周家那是滿汴京最愛燒熱竈的人家,會娶我?”
“周沉這人,倒也算個人物。”陸蘊想了想,“滿汴京看去,官宦子弟裏雖不是頂好的,卻好像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
“怎會。”沈若筠本能地反駁,随即目光炯炯看陸蘊,“陸蘊,你怎麽不下場考試呢?說不得就是因為你沒參加,才叫他得了個探花。”
“別開玩笑,考試不是鬧着玩的,寒窗苦讀辛苦得很,以後不要說這樣的話。”
“我沒開玩笑。”沈若筠不服氣,“他除了家世,哪裏有你好了?”
“他是個能成事的人。”
“可他不修男德。”
陸蘊怔了片刻,忍不住笑出聲來,咳了兩聲:“下次若是想罵他,可稱他為不修公德。”
沈若筠将“公德”念了兩遍,哈哈大笑:“妙極妙極,一語雙關,還罵他是個禽獸。”
兩人說笑,倒是沖淡了幾分之前的沉悶。
沈若筠回院子時,心情已好了許多,還與陸蘊道:“他若是能把這個親事給攪黃了,我就承認他厲害。”
雖是賜了婚,可佘氏不在汴京,又不能叫沈若筠與周家人商量自己的婚事。周家也不着急,便顯得可以無限地往後拖延。
沈若筠的兩個閨友,一個現下不在汴京,一個沒有出門自由,也打探不到貴女們對這門親事的看法。倒是有不少聞風而來送禮的,陸蘊都推辭了。
艾三娘十來日前去了汴京外出診,現下還沒回來,沈若筠很是想她。這麽多年的相處,艾三娘對她來說,不僅是老師,也是個可以分享煩惱的長輩。
等了小半月,卻一點婚事作罷消息也無,沈若筠心下十分着急,面上卻什麽也不露,還去寬慰齊婆婆。每日裏倒是忙忙碌碌的,看醫書、做香膏一刻也不得閑。
陸蘊見她憋忍辛苦,帶她去京郊的莊子小住散心。
沈若筠雖不是第一次去莊子,卻還是極興奮,四個丫頭全都帶上了。雖說行李要精簡,但也收拾出兩車的東西。
沈家的莊子背山環水,風景極佳。在汴京城外北面,與進城的路只隔了一個岔口,位置極好。
與旁人家不同,沈家莊子裏大多是不能再上陣的兵士,在此安頓。他們日常除了耕種,還每日聚在一處練武。
沈若筠摘了錐帽,繞有興致地看完他們打了套行軍拳,才跟着陸蘊四下去逛。
莊子裏除了農桑田埂,竟還在此辟了養馬場。
沈聽瀾以前也說過要教她騎馬,只她可惜每年回來幾天,沈若筠也就只記得她教的一些理論知識。
“要不要騎馬?”
陸蘊這麽說,不提不秋和蒼筤,便是早園與節青也是一臉躍躍欲試。陸蘊便叫人去多牽些溫順的馬來,自己去牽了只棗紅色的大宛馬,沈若筠興奮地摸了摸鬃毛,誇贊道:“真漂亮。”
因着要騎馬,沈若筠去換了圓領袍并雙小靴子,陸蘊扶着她上馬,又自己牽着馬繩,只帶她慢慢地逛。
“它有名字嗎?”沈若筠問陸蘊,“我覺得它性子很好,你也不用牽着了。”
“還是小心些吧,摔了馬可不是鬧着玩的。”陸蘊道,“這邊的馬都是以品種加天幹或地支命名的,比如這匹,就叫大宛癸。不過你若喜歡,也可以親自取名。”
沈若筠俯在馬身上,順着鬃毛的方向輕撫它,“還怪好聽的。”
“不給它起個竹子名嗎?”陸蘊逗她,“或者叫阿筆?”
“你讨厭。”
騎了會馬,待分別時沈若筠依依不舍地與大宛癸告別。晚間,莊頭沈力并廚下的鮑娘子置辦了滿桌的野味,配上莊裏新鮮的菜蔬、魚蝦。雖賣相不怎麽精致,但味道卻是沒得說。
沈若筠今日騎了馬本就餓,配着未嘗過的菜飯,用得很香。
晚上一行人卻不住在莊裏,陸蘊帶着沈家跟來的小厮與女眷步行,七拐八繞地,到了一處極僻靜的院子。
院子十分隐蔽,需要穿潭過林,若是無人帶着,極難找到此處。兩進小院建在小山谷間,倒是顯得袖珍可愛。
陸蘊推了門,帶沈若筠進去參觀,沈若筠見此處雖然不大,但卻是五髒俱全。前院裏有一口水井,還辟了一小處菜田,結着茄子、青瓜等物,甚是喜人。
得知晚上要住在這裏,四個丫頭忙着收拾起随行的物品。房間裏很是幹淨,窗明幾淨,被褥簇新。裂紋小花瓶裏還插了幾朵野花裝飾,布置得簡潔溫馨。
“此處有人住麽?”沈若筠好奇道。
“有管事的,名喚狄楓,只他今日不在。”
沈若筠四下看了,又見後院裏有一藤蘿架,下置石桌石椅,“可惜我們來晚了,若是花期,必十分好看呢。”
陸蘊笑着稱是,又四下檢查了好一番。最後推開後院最邊角的一間屋子,叫她來看。
沈若筠過去一看,是用作堆放雜物的房間,卻見陸蘊不知道在摸索什麽。只見不起眼的地上忽動了動,陸蘊順勢将地板掀開,露出個暗室來。
“這是……”
“裏面有內室,可囤水糧。”陸蘊介紹道,“也可鎖了這活板門,還有通到別處的暗道。”
他說得極認真,沈若筠聽得微愣,“你建這個做什麽?”
見陸蘊沒說話,沈若筠心裏冒出些不好的想法來,“該不會是防着……”
“不是你想的那樣。”陸蘊道,“我不過是留這麽個地方,用不着才是最好的。”
沈若筠跟着他下去看了圈,見裏面內室裝了石壁石板,一應物品很全。因是密閉的空間,故而給人一種安全感。
她四下逛了一圈:“也是,若有什麽事,倒真是可以避到這裏。”
晚上,一行人就住在小院裏。雖是簡樸農居,但沈若筠卻睡得極好。早上迷糊間聽得一只雄雞喔了好幾嗓子,想到獨守明玕院的阿硯,也不知道它與這雞打起來,誰會更勝一籌。
早間吃的是現熬的清粥配小菜、雞子,沈若筠向來喝粥愛喝粥油,早園卻怕她不到午間就餓,還特意提醒她多用些。
吃完飯,卻沒有折回莊子裏。陸蘊帶沈若筠穿過小石谷,直接去了新建的存糧用的糧倉。
糧倉地面上部分比沈若筠想的要小許多,但是內中自有乾坤。
陸蘊留了随行的人在糧倉外,只帶沈若筠進去了。兩個人順着臺階往下走去,只見內室均是石壁,下鋪石板,十分井然,也不必擔心會有打洞在此的蟲鼠。
“這裏原先就有地道的。”陸蘊和她解釋,“我修繕了下,現下可存三萬斛糧。”
冀北行軍,一日約消耗萬升糧草,陸蘊修的這個糧倉,若真能裝滿,或可供冀州月餘。
沈若筠四下仔細看了,問了陸蘊許多問題。陸蘊一一答了,沈若筠啧啧稱奇,又問陸蘊:“修這個花了不少銀子吧?”
“也不多。”陸蘊回答,“也就二十來萬銀錢。”
沈若筠咋舌,“這樣多。”
“哪多了。”陸蘊解開一個麻袋,給她看幹燥用的石灰,“這裏的石頭都是采石場的,故而不算造價,若是還要采買石頭,那便更貴,又極難完工。”
“家裏還有采石場?”沈若筠從未在賬上見過采石場。
“不在汴京,在京西東路那處。”
陸蘊說着,帶她整個逛了遍,“面上還是修得太過了,這些日子我會吩咐他們再做得簡樸些,最好是像個財主家的糧倉。”
“提糧的信物我做了兩塊。”陸蘊從腰上解下一塊玄鐵飾物,沈若筠接過來一看,只見上面的圖案歪歪扭扭,也辨認不出寫了什麽。
“一定要收好了,兩塊是可以拼到一起的。”
“你怎麽了?”沈若筠跟着他逛了小院,看了糧倉,總覺得陸蘊像是在與她交代這些事一般,忽問他:“你要走?”
陸蘊步伐一滞:“總有萬一呢,若是我不在,你得知道這些。”
“你要去冀州麽?”
自沈若筠記事起,陸蘊就一直在汴京的沈家。有他在,沈若筠遇見什麽事便都不怎麽怕,也從未想過他可能會走。
“也許吧。”陸蘊說得含糊,“別想那麽多。”
沈若筠眼眶有些泛酸,心下也難受,卻強撐着,想與他聊些別的事。
“如果啊,我是說如果。”沈若筠故作輕松問陸蘊,“我嫁了周沉,會……怎麽樣呢?”
她說嫁這個詞時,自己都覺得害怕,加之覺得陸蘊似有離開之意,竟掉落一連串的淚珠。
“不會怎麽樣。”陸蘊拿了帕子,給她擦眼淚,卻越擦越多,語氣低緩哄她,“別擔心,會好的。”
沈若筠不信,鼻腔裏堵着酸澀:“怎會好?”
“官家賜婚,周家再不滿意,也不敢拿你怎麽樣。若實是處不來……過幾年,你們和離便是。”
沈若筠聞之眼睛一亮,夫妻不相安諧,謂彼此情不相得,兩願離者,亦自古便有之。出自《唐律疏義》的解釋,原文是“夫妻不相安諧,謂彼此情不相得,兩願離者,不坐。”
“也是哦,就算真嫁他,過一兩年,也可和離。”
沈若筠自己拿了帕子将眼淚擦幹淨了,心下也輕松不少。
若是周沉有本事攪黃了這樁親事,她必帶禮上門去謝他;若是周家也怕事,那就先拖着,實在不得已成親後過一些時日,找個借口和離便是。
“你又想通了?”
“眼下先靜觀其變吧。”
沈若筠叮囑他,“你我雖不在冀州,可也曉得那處是個什麽樣的光景,強敵環伺,供給不力,每一天都是刀尖喋血……強撐着過下來的。我的事不是什麽大事,不值得叫她煩心,你不許把這事告訴她。”
陸蘊明白沈若筠的意思,沉默片刻後勸她道:“你們是一家人,至親骨肉。她為你奔走,就同你願意為她賺銀子、籌軍需這些事是一樣的。”
糧倉裏昏昏的燭火結了一朵燈花,發出一聲輕響。
沈若筠湊過去看,“這我知道。”
“別這樣。”
“不一樣的。”沈若筠眼神随着那朵燈花晃動,“我不要她去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