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賜婚
沈若筠現在真懷疑是自己有問題了,不然怎麽總能撞見這樣的事呢。
樹下的人已經發現了她,沈若筠看見高個些的男子擋着身後的人,又是一陣淩亂細碎的腳步聲,似是走了。
沈若筠略松了口氣,打算折返回去,忽見那人又從樹陰裏走了回來,步步逼近。
沈若筠心生懼意,這人莫不是要殺人滅口?
她往後退了兩步,盤算着若真如此,便往雁池裏跳。
那人又往前走了兩步,沈若筠這才看清,這恍若別人欠他銀子般的閻王臉,不是周沉又是誰。
見是他,沈若筠心下的懼意減輕許多,周沉經常私會佳人,她也經常撞見,所以雙方都不必少見多怪才是。
只不知他剛剛護着的那個人是誰?今日來了不少汴京貴女,若是沈若筠沒記錯,他的未婚妻蒲梅娘并未來行宮參宴。
啧啧啧,她心下感嘆,探花郎還真是十分風流。
眼見周沉越走越近,沒有停下的意思,沈若筠往後退了幾步,對他道:“你別過來。”
沈若筠說着,一不留神踩到湖邊一塊尖銳石子,膈得她腳疼。回頭看見自己離雁池已是極近,皺眉問周沉:“你要做什麽?”
“你在此做什麽?”周沉不答反問。
“這行宮是你家的麽?路邊也不讓人走?”
“誰會晚上在湖邊走?”周沉斜睨着她,“還是說,你在等什麽人?”
沈若筠未答,周沉卻是想到一人:“莫非是琅琊王世子?”
“也是。”沈若筠覺得他這張狗嘴裏說出什麽都不稀奇了,她穩了穩手裏提着的燈籠,定了定神,“你自己這般,自然是覺得誰都是這樣的。”
見沈若筠轉身欲走,周沉上前,極快地抽過她手裏的燈籠,拿來擋她的路:“你剛剛看見什麽了?”
“什麽也沒看見。”
周沉并不信:“沈二,別騙我。”
“那你真要聽我說實話麽?”
“說來聽聽。”
“我聽聞周家是極重禮數的人家,周娘娘編纂《內訓》,周家幾位姑娘皆有賢名。”沈若筠不動聲色地與他拉開些距離,“這般看來,你們周家是只教女德,不講男德是麽?”
周沉面色比剛剛好事被撞破時更顯陰沉,手掌猛然用力,燈籠提手應聲斷裂。
沈若筠心裏那只野雀,又開始咚咚咚地撞着胸口,她往後退了步,又踩到了湖邊碎沙石,有些踉跄。
周沉眼疾手快,拉住她手腕,言語卻在恐吓:“雁池水極深,又是晚上,若是掉下去……”
“你在威脅我?”
“這不是威脅,是提醒你不要失足落水。”
沈若筠見掙脫不開周沉,加之還要去找趙多絡,于是不再與他鬥狠:“這事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不是為你,是為了那女子的閨譽。”
“哦?”周沉将她攥得更緊。
沈若筠去掰他的手,“若鬧出來,你不過得個風流的名聲,就算那女子嫁入你家,你家那樣重規矩,如何容得下她?若是不嫁你家,又要如何自處?流言若刀,刀刀可殺人。”
周沉似沒想到沈若筠是這樣想的,指尖洩了力,沈若筠掙脫開他,揉了揉自己手腕。
“你放心,我不會說的,所以你也不必如此威脅我。”
夜間難行,沈若筠又蹲下身去撿燈籠,雖提手已被周沉折斷,但也勉強能用。
“想不到沈家也會教你這些。”
“這是什麽難想到的事麽?”沈若筠白他一眼,“在你們眼裏,我們沈家就這般沒有家教?”
“不是家教,是不知禮義。”周沉這句話後面還有兩個字,只是看着恍若披了一身月色的沈若筠,有些說不出口。
阿季這小子年紀雖小,眼光倒是不錯。
周沉的腦子裏冒出這麽個想法來。
沈若筠今日穿了一身月色花蘿合領衫,衣緣繡了折枝玉蘭。人落在月光裏,便分不清是本就如斯剔透,還是月輝如此。
只可惜這樣的人,一張嘴便能氣死人。
“你憑什麽這麽說?”沈若筠瞪他。
“冀州軍裏,不合規矩。”周沉絲毫沒有要息事的想法,“只是官家對沈家太過縱容。”
“你若真有此想法,合該去告訴官家。”沈若筠肅目而立,字字铿锵,“我家先祖是開國功臣,死後被太宗皇帝追封為威武王……我沈家世世代代鎮守冀北邊境,難道只因我家出了兩個強過世間男子的女将軍,就要被你們這些只會講些酸臭道理的文臣拿來指摘?”
“我并未言及威武王。”周沉反駁道,“只是你既學內訓,應該知道她們的出格之處,何須我點出來?”
“帥有婦好,将有荀灌……自古有之。”沈若筠道,“有才能便做得,而非因為她們是女子,就做不得。正所謂‘由來巾帼甘心受,何必将軍是丈夫’這是崇祯帝禦制詩四首的其中一首,寫的是秦良玉,全文是“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裏握兵符。由來巾帼甘心受,何必将軍是丈夫。” 秦良玉是著名女将軍,是被寫進正史,單獨列傳的女性。,這算什麽出格?”
“我朝并不興武,女子當恪守內訓。”
沈若筠不願再與他多費口舌:“是,我們沈家在你們看來很是出格,可你這樣出身的人,生下來便懂綱常倫理的人……不也越了雷池麽?在論他人長短前,還是先自省下你自己吧。”
說罷,她轉身欲走。
周沉眸間陰鸷,左手負于身後,攥得極緊。
即便是七年前便知道沈二這張嘴很是厲害,可還是忍不住想看她低頭。就如上元在樊樓,聽她言辭鑿鑿說他是負心漢,便陡然生出戲弄她的心思。
眼下倒是有一消息,或可叫她慌了神色。
“琅琊王早幾年在夔州就已替世子選了正妃,乃夔州大族蕭氏女。只這蕭氏女有不足之症,故琅琊王妃此番來汴京,是想替兒子納一側妃。”
周沉看着她的背影:“你與琅琊王妃這般親近,莫非以為她會選你做世子妃麽?”
沈若筠本提了下裙子,正在籌謀往哪個方向跑更好些。聞周沉所言也不惱,卻是回頭笑着與他道:“可我瞧人家世子,明明是可納側妃的品階,偏偏潔身自好許多,也從未與哪家女子私會……你說奇不奇?”
“你怎知他潔身自好?”
周沉心下沒由來地生出怒火,拉住她手腕,使了力氣将人拉近些,“上元那日,是不是還沒讓你知道什麽叫害怕?”
提到上元,沈若筠面色一變,一張嘴發現牙齒都忍不住往一處碰,“你……你別亂來。”
“哦?”周沉見她臉頰有垂下的發,親昵地替她攏了下,“你也會怕?”
正待此時,一個恭謹的聲音傳來:“稍微打擾一下兩位雅興。”
周沉聞聲一怔,不知是來人的身手太好還是他只顧着戲弄沈若筠,竟全然沒有察覺。
沈若筠借機将他推開,回頭看去,來人正是趙殊身邊的狄楊,忙叫道:“狄都知?”
“官家命我來此處看看是何人在此。”狄楊呷着笑,“沒想到……竟是周禦史在此幽會佳人。”
周沉神色不變,搶在沈若筠反駁前開口:“并非如此,我與沈二小姐只是偶然遇見。”
“哦?”狄楊不鹹不淡道,“可我剛剛分明見你與她在此樹下……”
他言盡于此,周沉面色凝重,看着狄楊:“你剛剛就在此?”
“寧嘉長帝姬說你二人有私,官家便派我來此探一探。”狄楊甩了下塵拂,“周禦史也無需跟我辯解,還是想想等日後官家問了,該如何說吧。”
“狄都知,”沈若筠叫他,“剛剛……”
狄楊淡然一笑,轉身離開了,沒給她辯解的機會。
沈若筠心下懊惱,還真是和周沉碰上就沒好事,氣到跺了兩下腳,打算立即去見趙殊。
此時也顧不得隐瞞什麽了,只想将事情分辨清楚。若是自己傳出個行宮私會外男的名聲,必要連帶沈家真成那不知禮義廉恥的人家,淪為汴京城裏的新笑話。
周沉盯着狄楊的背影看了片刻,見沈若筠要走,又去抽沈若筠手上的燈籠,只這次提手斷處鋒利,她又握得極緊,當下便将她手掌劃破了。
“嘶……”
沈若筠疼得倒吸涼氣,也不知周沉對這盞燈籠到底有什麽執念,三番兩次要搶到手。
兩人靜靜對視片刻,沈若筠有些不敢置信:“你總不會……今日還打着叫我頂包的心思吧?”
周沉俯身問她:“今年不要硼砂了?”
“不要了。”
“哦?那糧食要麽?”
沈若筠有些意外,周沉竟然知道沈家在屯糧的事,嘴上卻道:“你死了這心思吧。”
“那你想不想知道,官家想如何處置沈家?”
“你混說什麽?”沈若筠的心被他這句話吊了起來,空空蕩蕩地懸浮着,“少拿這些事诓我。”
“佘太君這次傷得很重,聽說五月才好轉。”
“你怎麽……”
“我是殿中侍禦史,什麽消息不走殿中呢。”周沉伸手扶住她,“我們再做個交易如何?”
沈若筠推他:“我不信你。”
“懷化将軍不适合汴京,更不适合皇宮。”周沉雖說得隐晦,卻知道沈若筠能聽得懂。
沈若筠裝不知:“這是何意?”
“為什麽每次提到她,你便像一只豎起刺的小刺猬?”周沉都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微微揚起,“你幫我這一次,我就幫你關于她的事。”
“我……”沈若筠緊咬唇瓣,想要拒絕,說出的卻是,“我如何能信你?”
“上次的兩百車硼砂,我并未食言。”周沉道,“且這兩年官家有許多次想要召她回京的念頭,你看她可回來過?”
“可你是周娘娘的娘家人。”
沈若筠還是不信他心存好意,感覺手心濕濡濡的,伸出來對着月光一看,傷口滲出了血,“你們本來就會阻止此事,你少拿來诓我。”
“小婦何足懼?”
周沉見剛剛搶奪燈籠,叫她傷了手。自拿了一塊白色帕子,低頭替她包紮傷處:“娘娘不過是不願用一些手段罷了,若是人真的進了宮,便有上千種法子搓揉她。即便是貴妃,也不過是妾室。”
沈若筠的唇色泛白,周沉替她包紮好傷處,又将那枚玉佩交到她手上。
泛泛月色下,沈若筠擡頭看他,周沉那雙狹長的黑眸,微微眯起時,仿若含情脈脈。
晚上回去,沈若筠把自己關在淨室裏。她泡在暖和的浴池裏,抱着膝想了許久,覺得周沉極有可能在和某個宮妃幽會。
官家那樣寵信他,便是和哪家貴女有了首尾,不是正好求個恩典麽?這樣便能說得通,上元夜他作何那樣害怕趙月娘在樊樓鬧起來。
沈若筠把今天席上的內命婦想了一圈,可惜今天只顧着想趙多絡去哪裏,都沒注意到嫔妃們動向。
“阿筠,你可是不舒服?”趙多絡在外間輕輕扣門。
沈若筠打了個哈欠,“無事的,我只是有些累。”
兩個人睡在一處時,沈若筠才顧得上問她,“你今日席間去了何處?”
趙多絡靠着沈若筠,“我看見錢夫人,便離席了。”
“她是誰?”
“司農寺一小官員的妻子。”趙多絡淡淡道,“我也只知道這些,可我已經在周娘娘的安排下,見過她兩次了……你說為何?還能為何?”
沈若筠聽懂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錢夫人只有一獨子,聽說已加冠五載了,有滿當當一屋子的侍妾。”
“她家走了誰的門路?”沈若筠皺眉,“這樣的人如何尚主?”
“不用走誰的門路。”趙多絡眼角劃過一串眼淚,沾濕了沈若筠的寝衣,“眼下周娘娘哪肯叫我們嫁得比長帝姬順心呢。”
沈若筠替她擦眼淚,“或還是有法子的……”
“你可知趙香巧又訂親了?定的是禦史劉大夫家三子,與她年歲相當,聽說劉三郎相貌英俊,且年紀輕輕,便已高中兩榜進士。”趙多絡語氣不掩羨慕,“都是一處讀書長大的,還真是同人不同命。”
沈若筠倒是不知此事,聞言也不羨慕趙香巧,不過濮王夫婦,倒真是對令人羨慕的父母。
“對了,你今日可是去找我了?”
“是呀,可惜沒找到你,倒是撞見了倒黴事。”沈若筠撇嘴,“算了,說出來我都嫌晦氣。”
兩個人心下各裝了心事,便再難入睡,擁着被衾,俱是閉目假寐。
翌日,一夜難眠的沈若筠想提前回家去。趙多絡依依不舍拉着她的手:“回去吧,這裏本不是什麽好地兒。”
沈若筠去周皇後那裏辭行,她來得有些早,周皇後正與趙月娘一同用早膳,命她在偏廳候着。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等了大半個時辰,才見姍姍來遲的周皇後,趙月娘挽着她,笑着對沈若筠道,“是不是讓你久等了?”
未等沈若筠回答,她又笑道,“不過想來你很擅等人,多等一會兒也無妨……不然如何在雁池邊等到的情郎?”
沈若筠冷冷地看着她。
“沒有長輩在身邊管教,果然是不知什麽叫廉恥。”周皇後淡淡道,“只我命你與福金帝姬住在一處,出了這樣的事,若是不罰你,會顯得沒有規矩。”
周皇後又要罰她,沈若筠倒也不怎麽怕,她已經這般大了,總不至于再被她裹足吧?若要罰,最好是罰她禁足,她真的不想再來參加這些宴會了。
周皇後的心思動了動,命人去捧來汴京女子必學書籍,女三樣與內訓來。
“拿回去抄十遍吧。”
若是罰抄這個,沈若筠倒是不怵,可看周皇後與趙月娘這副吃定她不守規矩的模樣,心下一動,還是想要提醒提醒她們。
就算答應了周沉,替那人背鍋,可也不是周皇後她們可以私下宣揚的。
“娘娘,”沈若筠恭敬地行了一禮,“昨日并不如帝姬所說,是私會情郎,只是與周二郎在雁池邊偶遇罷了。”
她将“周二郎”這個詞加重一些,“眼下此事只有官家身邊的狄都知知會。我自知我并無什麽好名聲,可此事還事關周二郎,關系周家聲譽,還望娘娘、帝姬慎言。”
周皇後皺眉,“你這是在威脅本宮?”
“我如何能威脅娘娘?”沈若筠道,“娘娘要罰我,什麽樣的事都可以,只此事牽扯他人,若娘娘想叫旁人都知,那我也必叫旁人都知那人是誰。”
周皇後想了想,确實是投鼠忌器。
“巧言令色。”趙月娘輕哼一聲,“依你所說,你與他私下幽會,便罰不了你了?”
“請帝姬慎言。”沈若筠看着她,“臣女有自知之明,周二郎并不會看上我,何談幽會一說。”
周皇後心裏也偏向這個說法,本來她也不信侄兒會與沈若筠有私,偏偏趙月娘一早上說得神乎其神,叫她聽得半信半疑。
沈若筠回去時,心裏安定不少,周皇後沒再提罰她的事,估計多少會顧及周家,将此事瞞下。
回到明玕院,手上塗了藥,然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整日。她醒來時見阿硯在榻下,艱難地抱了抱,又拿了青瓜喂給它吃。
晚間,陸蘊正在和沈若筠讨論倉庫,還說在那處修了一個小院子,位置并不好找,有時間要帶她去看看。
沈若筠對陸蘊所說的小院子興趣不大,因着能去莊子玩,很是高興。
兩人正挑着出門的日子,忽聽前院下人來報,說是宮裏來了人傳旨,是官家身邊的狄都知,還領着四個內侍,聲勢浩大,與平日不同。
沈若筠忙整了儀容,去了前院,果見狄楊身穿一身赭色袍子,外系黑色披風,顯得十分英氣,手持明黃色玉石聖旨,示意沈若筠接旨。
沈若筠不明所以,領着阖府人跪了一地。
狄楊展開聖旨,朗聲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茲聞歸德将軍沈钰之女,懷化将軍沈聽瀾之妹沈氏若筠,溫良敦厚、恭謹端敏……朕每思其父功跡,恨無回天術留卿也,恤其英年早逝,故代卿行履父職,将汝許配從六品殿中侍禦史周沉為妻。一切禮儀,交由禮部操辦,擇良辰完婚。布告天下,鹹使聞之。欽此。”
瞬時,滿室寂靜,落針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