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寒憂覺得他此時真是舒服極了。
任何一個躺在屋頂上曬太陽的人或許都會覺得這實在是一個太過舒适的清晨了,更何況寒憂已經很久沒有曬過這麽暖的太陽了。所以當蘇九離說讓他最好不要在杜承修和唐逸沉面前露面的時候,他想都沒想便答應了。
寒憂雙手枕在腦後,曲着一條腿,金絲描邊的黑衣在陽光下亮的出奇,他閉着雙眼,屋裏的每一絲聲響都沒能逃過他的耳朵,所以當他聽到杜承修帶着些鼻音的哭腔時倒覺得有些理所當然了。
十三四歲的年紀家逢巨變,誰又不會哭鼻子呢,他大哥還哭過呢。
他還記得寒恪當時在娘面前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個耳光,抹着眼淚對自己說:“你真冷血,爹死了,你一滴眼淚都沒掉!”
寒憂眯起雙眼擡手擋了擋太過晃眼的陽光,那時自己幾歲呢,也就七八歲吧。
哭是懦夫的表現,八歲的寒憂便已經知道了這個道理,所以當時年幼的少年只是握緊了手上的指環,然後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必将這群惡鬼連根拔起,挫骨揚灰。
從那時起他便有了自己第一個秘密,他與死去的爹共同擁有的那份秘密,就藏在爹臨走前交給自己的十枚銀色的指環裏。
他還記得爹臨走前那夜和他說過的話——
“小憂你要記住,這十枚指環或許便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了,你自小便聰穎勤奮,它的用法爹留了書給你,爹相信你一定能夠憑自己的本事掌握它,對不對?”
“可是爹,你要去哪裏,小憂會想你的。”
“爹要去幫你的蘇伯伯,就是那個長得很漂亮,經常來家裏看你的那位蘇伯伯,他現在遇到了一些困難,爹要去幫他捉壞人。”
“捉壞人?什麽壞人?蘇伯伯不是很厲害嗎,小憂每次看他飛來飛去都好神氣啊。”
“可是這群壞人也好厲害,他們偷偷學了與爹和你蘇伯伯相似的武功,然後去做壞事,爹現在就要去抓他送官府,小憂你說好不好?”
“跟爹相似的武功?那他們就是小偷,娘說了,偷來的東西不是自己的,早晚會被發現,所以偷東西是不對的。爹你去抓他們,抓住他們之後告訴他們,偷學來的武功根本就不是你們的!”
“對啊,偷來的東西不過是有樣學樣罷了。”
所以寒憂躲在屏風後第一眼看到唐逸沉身上的傷口時,便知道這次下手的必是鬼絲無疑了。就像他爹曾經說過的,偷學來的東西不過是有樣學樣罷了。
墨長樞的手指有節奏的敲着桌面,他忽然有些羨慕起此時正在房頂曬太陽的寒憂了,至少他可以舒舒服服的躺着,不必一動不動地坐在這裏半個時辰,只是聽一個孩子不停的抽噎。
杜承修就坐在椅子上,只是流淚,一言不發。
當可能被殺的恐懼退去,在舒适的環境下睡過幾晚,他突然就想到了家,那個他自豪地向別人炫耀的銅牆鐵壁一般的家。他自幼活得優越,雖不至錦衣玉食,但出入動辄數十人相陪也是常事,他娘死的早,爹便加倍的寵他,他嫌機括難學,武功太累,到如今十四歲仍是沒有任何建樹。
他以為他會一輩子優越下去,就算無所事事也可以平安到老。但一夜之間全都變了,爹死了,姨娘死了,家被燒了,自己還在被一群惡鬼追殺,他忽然覺得一切都像是在一場噩夢裏,可這個夢卻永遠也不會醒過來。
墨長樞停下了敲擊桌面的手指,向唐逸沉身邊湊了湊,問道:“這孩子真是杜明的兒子嗎?別是當時天太黑,你一個摸不準救錯人了。”
“他是杜承修。”唐逸沉看了還在哭的杜承修一眼,續道,“只是事情來得太突然,打擊太大,他現在才回過神來。”
墨長樞笑了,說道:“你的意思是,他之前的幾天都只顧着逃命和治傷,沒有想起來應該痛哭一場這件事?”
唐逸沉瞥了墨長樞一眼,他打心裏覺得墨長樞說的話是對的,卻又覺得實在太過傷人,想了想便沒有接話,渾然忘了在那夜的破亭中自己說的話也着實在杜承修心上插了一刀,只是當時傷重權當死前遺言了。
墨長樞看了蘇九離一眼,說道:“看來,杜小少爺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讓他大哭個三天三夜,那我只好出去曬太陽了。阿蘇,你說是不是?”
蘇九離看了看杜承修,還未及言語就見唐逸沉豁然起身,吊着一條手臂穩步地向門外走去,這聲響動似乎驚動了正在默默流淚的杜承修,卻見他眼珠慢慢地從空洞中聚焦,追着唐逸沉的身影便飛撲了過去,只是抱着他的大腿匍匐在地上,急忙道:“唐叔叔……嗚嗚……你別走,別走……”
唐逸沉回身低頭看着纏住自己大腿的杜承修,說道:“你先起來,把你這一臉髒東西給我流幹淨了再說!”
“我……我……”杜承修抽抽噎噎的語無倫次,只是抱着唐逸沉沒有松手,“我已沒處可去了,爹讓我去楚江找我舅舅,可是楚江那麽遠,那些人……那些人又要殺我……”
“我受人之托自當忠人之事。”唐逸沉微微用力将左腿自杜承修的禁锢中掙脫出來,續道,“但如今你也看到了,我已沒有能力把你送到江南,你若要求,便去求蘇先生,他既然現在護得了你,以後自然也能。”
杜承修攤在地上,手無力地下垂,他覺得自己像一顆皮球被人踢來踢去,蘇九離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走過來将他一把提了起來,然後拎着他一路走到屏風旁放置的水盆旁,手一用力就将他整張臉都按到了水盆裏去。
杜承修猝不及防之下只得手腳胡亂揮舞,渾像溺水之人最後的掙紮,蘇九離面無表情地将他提起,待他呼吸了一陣後又按入水中,如此往複了數十遍,才将他一把提起扔到了一旁,随手将架子上的布巾扯下扔到了他的身上,杜承修大口喘着氣,額前的頭發已經濕透,一绺一绺的貼在額頭上。
蘇九離走到墨長樞身邊的椅子坐下,自顧自的端起了已經冷掉的茶盞,說道:“先把你的臉擦幹淨了,要是還不想說話,出了大門左拐就能出辋川,右拐便能到藍關,我也不送你,你大可以自生自滅。”
杜承修呆愣愣地撿起掉在身上的布巾,他已被蘇九離剛才的舉動吓傻了,他本以為樂師蘇九離會是一位溫文爾雅的彬彬公子,便是昨日見他清冷的态度也只當他是有些高傲,卻忘了蘇九離最初在中原聲名鵲起是因為一把埋骨長刀和行蹤成謎的輕功。
他們都是江湖人,不是自己的老媽子。杜承修擦着臉,突然就意識到了這個事實。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已經跪到了蘇九離的面前,咚咚咚便是三個響頭,說道:“請蘇先生收我為徒!”
墨長樞微微睜大了眼睛,說道:“這孩子何時開竅了?”
蘇九離看着跪在地上的杜承修,冷然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嗎?鬼絲滅你全家卻被你逃出生天,你心知此生無論逃往何處都會被鬼絲趕盡殺絕,楚江和雷家去哪裏都不是萬全之策,唯有跟着我學習武藝,既可偷生,又可以報仇之名混混度日,我說的對麽?”
杜承修身子抖得像個篩子,手抓着膝蓋處的破布,低聲辯解道:“不,不是!我是真想跟先生學習本領替我爹報仇雪恨!”
“好一句報仇雪恨,我且問你,你仇家是誰?”
“鬼,鬼絲!”
“他們現在何處?都有什麽人?因何目的滅你全家?”
杜承修舌頭像是打了結,吞吞吐吐的說道:“我,我不知道……”
蘇九離盯着他,倏然便冷笑了幾聲,說道:“杜承修,你爹沒有教過你說謊,這拙劣的演技就不要在我面前班門弄斧了。”
杜承修攤跪在地上,雖已不再流淚,眼神卻極為空洞,剛才瞬間聚起的眸光似乎在蘇九離這一句話之下消失殆盡。
恐懼,有時候就會成就謊言。
杜承修還是一個孩子,他還沒有了解生存的可貴,卻已知道死亡的恐懼,這種恐懼就像絞索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所以,他本能的選擇了逃避。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