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言峰绮禮第一次見到名為衛宮切嗣的時間旅行者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以後還要無數次地遇見他。
那是言峰绮禮仍跟随着作為巡回神父的父親在歐洲旅行的時候。在春天剛剛到來的時候,言峰璃正因為地方教區的要求而短暫前往湖畔的小鎮。留下了幼年的孩子獨自留在鎮上的旅館,璃正跟着本地的神父去處理被惡魔附身的年輕女人。簡陋到幾乎一無所有的屋裏染着經年的煙草氣息,木刻的十字架在牆壁上注視着孤身一人的少年。他沒有玩耍,而是按照父親的要求坐在在被煙頭和水杯燙出了痕跡的寫字臺前,無聲地閱讀着厚重的聖典。
在他讀到“已有的事,後必再有”之時,屋外傳來了樹枝折斷的聲音——像是某種動物忽然闖入了枝葉繁茂的庭院。
少年站起了身,撩起了發黃的白紗窗簾向外望去。窗外高大的七葉樹微微搖晃着,白色的花朵簌簌地散落了一地。
是錯覺嗎?他自問着,敏銳地捕捉到樹下灌木細微的搖動。
他推開了窗戶。風掠過了廣大的水面,捎來了湖水特有的鹹腥,可在那之中,少年仍然敏銳地分辨出了無可忽視的血氣。
绮禮攀上了窗臺跳到花園之中。久已無人整理的花園充斥着過分茂盛的草木。他撥開紫藤蔓延的枝條,踏過越橘糾纏的藤蔓,看見一個亞裔男人躺在長草和灌木之間。他看起來糟糕極了,面色蒼白,眼睛下方有抹青黑,他半閉着眼睛,呼吸短淺而急促——绮禮不确定他是否受了重傷——或是重病。但他切實感到了曾經在重病者身側所感覺到的不祥氣氛。
你沒事吧——正準備依照常理發出疑問之時,地上的男人睜開了眼睛望向绮禮。如同那目光具有實體一般,绮禮被抓住了。他無法說話,也無法移動,只是看着那雙空虛得什麽也映照不出的眼睛。
男人微笑了。那不是第一次見面的笑容。
“原來是這個時候又見到你了,绮禮。”
男人說着少年都快要忘記的母語。他不由得同樣地回答着:
“你認識我?”
“認識很久了。”
绮禮搖了搖頭:“我從來沒見過你。”
“你會見到我的。”
绮禮無法理解。男人低低地咳嗽着,盡管他幾乎連咳嗽的力氣都消失了。生命就像從指間漏下的水,從面前的身體消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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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死了。”
“嗯。大概是吧。”
“不需要醫生嗎?”绮禮問着,雖然他已經知道了男人的回答。
“沒有必要。”
男人微笑的樣子像是浮在世界的反面。驟然的距離感扭緊了绮禮的胃。他伸出手擦拭着男人的額頭——并不比空氣溫暖多少的觸感透過手指傳了過來。
“你需要告解嗎?”
他問着,因為這樣可以減輕他看着男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的內疚——如果那內疚是切實的話。
男人搖了搖頭。
“求主垂憐。”绮禮捏住了胸前的十字架,“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衛宮。”男人溫和地望着他,“衛宮切嗣。”
“願主憐憫你,使你的靈魂得救。願你行在他的國裏如行在地上。”他熟練地用十字架碰觸着男人的額頭,在男人的手心畫下十字,“他既赦免你的罪,願他拯救你,使你振作起來。”
一瞬間,男人的笑容幾乎帶有諷刺的意味。他收攏手指,握住了少年緊抓着十字架的手。
不明的感觸從绮禮的背脊上跑了過去。在世界夾縫中掠過的巨大混沌朝着少年透過森然的一瞥,使得他渾身都戰抖起來。
卡珊德拉在哭泣。
“忘了我。”
最終男人只是簡短地說着。
美杜沙的眼睛閉上了。绮禮站了起來,下意識地奔向前面的馬路。暮色降臨在湖畔的小城上。空蕩蕩的道路上甚至沒有一輛汽車。他最終放棄了,再度奔回花園。
剛才的男人已經不見了。
一切都是幻覺嗎?
他幾步走了過去,除了散落的花朵和倒伏過的長草之外似乎就沒有什麽能夠證明男人的存在。他站了一會兒,決定忘記這件事情而回去的時候,忽然看見了某個閃光的東西。
那是一只黯淡的十字架。
他彎下身撿了起來。黃銅的質地冰冷而沉重地壓在了他的手心裏,就如同事實的重量。
這是真的。
那男人曾經存在過。
名為衛宮切嗣的男人。
那天绮禮并沒有向除靈回來的父親報告這件事。沒有什麽原因。說着“你會見到我”的男人大概已經死去了——留下的矛盾讓少年無法釋懷。他跟着父親繼續作着旅行:作為聖堂教會的巡回神父不是件輕松的事情,而老神父更願意将愛子帶在身傍,以檢查他的功課,确定他的虔誠,直到有一天能夠讓他繼承自己的職業——
“這并不是輕松的職業。但是那些人需要神明的幫助,我們只是遵循着神明的意旨而行。”
绮禮聽着父親的教誨。他知道自己早晚要離開旅途而進入神學院以便取得驅魔師的資格。那是光榮的職業——他從來這樣認為,心中卻沒有與之相稱的期待。
因為是神明所安排的道路,所以只需領受即可。
绮禮凝望着花園中的景色。在山中的小城裏杜鵑花開得紛紛然然。那應該是美麗的,他這樣對自己說着,将目光重新落在厚重的聖典之上。
“還在用功嗎?”
家庭旅社的老板娘端着熱可可走了過來。她有一頭卷曲的黑發,烏木般黑,和靈活的眼睛一樣的色澤——她自稱祖上是流浪的波希米亞人。她對來自異國的父子兩人充滿了興趣,總是試圖和獨自留在旅舍的少年說話。
“是的。”接過了杯子,少年禮貌地點了點頭,“謝謝您。”
女人看了看少年面前的書,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說真的,你這個年紀的孩子不應該成天就是學啊學啊。你應該好好出去轉轉,這可是春天。”
绮禮沒有回答。他感覺不到那種必要性。如果一個人将生命托付給了神明,那麽何苦還在意現世的歡樂。
“你可不是天生的苦行僧。”女人繼續說了下去,“你會成為個好男人的,你現在該做的是好好曬太陽變成個棒小夥,等你長大,一定有女孩子迫不及待地想要跳上你的床——”
绮禮困惑地搖了搖頭。
“那沒有任何意義。”
“嗯,這個話題對你說來還太早。”女人惋惜地嘆了口氣,“來自北方的冷淡的男人喲。”她伸出黧黑而有力的大手,在少年的頭頂上揉了一把,哼着小調而走了出去。
绮禮重新坐回書桌前。杯中的熱可可變得發苦。他無意義地凝視着遠處的山和湖水的閃光,最終站起了身,推開花園的矮門走了出去。
旅館位于小城的邊緣,略走幾步就到了山下的樹林。他沿着步道前進着。陽光透過白桦的葉子撒下散碎的金塊。布谷不知藏身那裏,只能聽見婉轉不絕的啼聲。一條小溪從林間躍出,攜帶着青色的波浪,轉瞬又掩在長草之後。
天氣溫暖。绮禮感到後頸出了一層薄汗,還不至到不适的程度。他沿着小路繼續向前走去——樹木愈發茂密起來,連空氣也都似乎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青色。
然後他看見了那個男人。
就算已經到了仲春男人仍然穿着冬日的黑色風衣。他看起來要年輕很多,也沒有那麽蒼白,但是以特別的方式翹起的頭發還是讓绮禮一眼認出了他。
他站在了原地,看着淡漠地走近的男人,終于出聲叫道:“衛宮切嗣。”
男人的身體猛然僵硬。他的手摸上了衣襟,投射過來的視線淩厲得就像開了刃的利劍——但是站在他面前的只有穿着簡單的黑色外衣的少年。他評估一樣地看了對方片刻,終于嘆了口氣:“我見過你?”
這次是英語,绮禮想着,除了時态太過奇怪——明明是完成式卻非要用将來的時态。不過衛宮切嗣卻像是充分理解了目前的情況:
“這是哪兒?”
绮禮說出了小城的名字。切嗣皺了一下眉頭,嘀咕了句什麽,绮禮沒有聽清。然後,男人問道:
“今年是哪一年?”
“1981。”
绮禮雖然生出了疑惑,還是平靜地回答着。
男人咒了句。
“比我預想中早得太多了。小子,你說你認識我?”
绮禮點了點頭,正要描述,但被切嗣舉起手制止了。
“不用告訴我具體的。我不需要知道那個。”他說着,從兜裏掏出一只戒指,“我沒有現金。你能用這個幫我弄到些錢嗎?”
绮禮接了過來。
那戒指确乎是純金,但是完全沒有任何的雕工——單純的金片所圍成的環而已。但是绮禮不知道在這小城是否有金店,他誠實地說:“我沒法幫你換這個。”
切嗣有些不耐:“小子,我不會跟你計較數目的問題,我只需要找個地方處理食宿。你可以拿着這個然後給我些錢就行。”
“我不會做不誠實的事。”
切嗣沒再說什麽。他似乎覺得绮禮應該習慣于這種事——他的眼中閃過這樣的疑惑,但是他只是拿回了戒指:“沒關系。——城市在哪個方向?”
“沿着這條路一直下去。”
“多謝。”切嗣簡短地說,将手插在風衣的口袋中朝前走去。绮禮站在原地目送着男人。
他看起來更年輕——也更為尖銳,和那天傍晚所見的男人完全不同。
你應該已經死了。
绮禮想這樣地質問他,但是常識告訴他不能這樣做:太不禮貌。他靜靜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少有地感到了在胸口底部翻騰的焦慮。他放棄了散步返回了旅舍。老板娘正在門口哼着歌,将采集的香草平鋪以曬幹。绮禮注意到她手指上套着自己剛剛才拿在手裏的戒指。
“去散步了嗎?”注意到他走近來,女人好心情地招呼着。
绮禮狀似不經意地問着:“有新的客人嗎?”
“你碰上了嗎?似乎也是從你們國家來的客人吶。他住在你的隔壁。”
绮禮點了點頭。
這時候他感覺到有人正看着他。轉過頭,他看見衛宮切嗣正站在窗邊,深黑色的眼睛漠然地注視着少年。就在他覺得下一刻對方也許就要推開窗戶招呼的時候,男人放下了百葉窗。
那身影消失了。
“不太好打交道的人吶。”女人感嘆着。
绮禮什麽也沒說,默默走回了花園的桌邊。
今日的功課還未做完。少年卻從未有過地、失去了繼續閱讀的心情。
晚上言峰璃正回來了。他沒有詢問绮禮今天功課的進度,而是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疲憊之色。绮禮覺得自己無法這麽沉默下去:“出了什麽事嗎,父親?”
“沒什麽。”璃正眉間始終陰沉着。不會和自己的兒子談論工作上的事情,這是他的一貫準則。
兩人恢複了沉默。片刻後,璃正才道:“去吃晚飯吧。”
民宿一樓的起居室被用作餐廳,它正對着湖景,可以看見在暮色下漸漸深黯的綠色水面和島嶼上的小城堡。紮了圍裙的女人一如既往地熱情招呼着父子二人——绮禮的視線卻不由得落到了在窗邊獨坐的男人身上。
衛宮切嗣此時脫去了黑色的風衣,穿着簡單的深色長袖衫坐在那裏。他沒有回頭看走進房間的父子二人,而是專注于将食物送進口中的過程:那樣子讓绮禮想起曾經見過的某個巡回神父,常年在野外行走、總是無法正常得到補給的男人擁有和衛宮切嗣相仿的吃相。
璃正也注意到了窗邊的男人:“這位是?”
“似乎也是從你們的國家來的。”老板娘招呼着埋首于進食的男人,“衛宮先生,這位是我和你提過的言峰先生。”
衛宮切嗣放下了刀叉,用餐巾簡單地擦了一下嘴邊。他緩慢地站起來,伸出手和璃正一握:“很高興見到你,神父先生。”
璃正的眼底浮上一層懷疑的陰雲——如果不是绮禮太熟悉自己的父親恐怕就無法辨認出來:“這都是主的指引。……衛宮先生,您獨身來此旅游?”
“當然。這小城讓人心曠神怡,不是嗎?”切嗣無懈可擊地微笑着。
騙人。绮禮想着,你明明連這兒是哪兒都要問我。
“祝您旅途愉快。”禮貌地點了點頭,璃正像是厭煩而決定快速結束談話一般道。切嗣也同樣虛僞地點了點頭。
“願您的神保佑着您。”
那句話太過諷刺。
被父親按住了肩膀帶往另一張桌子的時候,绮禮忍不住回過頭望着身後重新将自己隐沒在窗邊陰影的男人——他重新拿起了刀叉,仔細而緩慢地切割着面前的肉排,然後慎重地将食物送入口中。
隐約感覺到了客人們之間的緊張氣氛,老板娘送上了父子二人的晚餐之後就退下了。绮禮閉上了眼睛,聽着父親念出餐前固定的禱詞:
“——尋求上主的人将贊美他;他們的心靈将得永生。榮耀歸于父及子及聖靈,從今日到永遠,世世無盡。阿門。”
绮禮再度睜開眼睛之時,窗邊的男人已經不見了,只留下空蕩蕩的杯盤。烏木色頭發的女人将粗瓷的盤子放進托盤,不經意地撞上了绮禮的視線。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好奇着少年的好奇。
绮禮低下了頭。
“你認識那個男人嗎?”
餐後回到房間,璃正用着不一般的嚴肅語調詢問着。
绮禮想要躲開父親的視線,他不敢這樣做,也不可能違背一向的教育去撒謊——但是回答卻仿佛早就在那兒一樣:“不。”
“離那男人遠一點。他是我們不該接觸的人。”
绮禮詢問地望着父親。璃正沉吟了一下,帶着明顯的厭惡說出了三個字:“魔術師。”
魔術師。
绮禮自然聽說過這些人的存在。他們從出現的那一天就似乎和聖堂教會結成了死敵:教會崇拜全能的主,而魔術師只追求世界的根源。在歷史上曾經有過不斷厮殺的時期,到了現代則為虛假的和平而取代。
“并不是所有的魔術師都那麽糟糕。”璃正的面容柔和了些,“我認識值得崇敬的魔術師,雖然和我們行在不同的道路上,但是他們至少尊重道德和常識。那個魔術師不一樣。他的身上帶着血,他早已經注定走在通向火獄的道路上了。”
绮禮默默垂下眼簾。
——你們要進窄門。
“別擔心,孩子。”璃正扶住了孩子的肩頭,“你是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的,只要相信神,只要持續地、虔誠地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就一定能得到最好的報償。”
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
那道路的盡頭——會得到答案麽。
雖然這樣想着,少年還是恭順地道:
“是的,父親。”
第二天,隔壁房間的男人消失了。老板娘都不知道他是何時離開的。好在房錢已經付過了——她将這作為閑談和坐在花園中讀經的少年說着,不經意轉動着指上的戒指。
绮禮無謂地擡頭望向盛放的杜鵑。天空正藍,湖水碧綠,遠山仍然殘留着前冬的積雪。一切都如此平和。在無法感覺到任何喜樂的平靜的空虛之中,他漠然地想到了昨天的男人。
危險的男人大概不會再出現了。
他産生了這樣的預感,又不由自主地抗拒着這樣的念頭——這是說他還想要見到謎團重重的對方嗎?
他皺起了眉頭。
不。
這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
他收回了視線,重新看向桌上的聖典——
『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