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可見之光
在黑暗中等待清晨的到來,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
濃稠的深夜中所蘊藏的那團死寂,在周遭一點點豐富起來的聲響中慢慢退卻。遠處雞鳴的聲音,街對面小狗撒歡的聲音,鴿群振翅飛過天空的聲音,隔壁家主婦起床準備早點的聲音,樓下晨跑的學生輕輕關上房門的聲音……
在那之後,清晨的光輝會透過淡黃色的窗簾灑在自己的床鋪之上。還未帶上溫度的光輝拂過高高隆起的床鋪,印在自己偶然放于床鋪之外的手背上,與窗框的影子一起形成了色彩柔和的明暗對比。
至此,新的一天便開始了。
笠松神色平靜地坐在餐桌旁。方形的白橡木餐桌對于一個人來說稍微偏大,空空蕩蕩的看着很是可憐,倒是那些安然放置于桌面正中間的物品稍微改善了一點這種情形:那一排調味瓶都按照高矮的順序排列成了一排,井然有序地透過各自瓶頂上的那些圓形的小孔散發着各自獨有的香味。
笠松安靜地咀嚼着,沉默地将面包咽下,頓了頓之後,摸着右手旁的白瓷杯子将最後一點牛奶咽下了。
“我吃飽了。”
用杯子旁的紙巾擦了擦嘴之後,笠松在滿室安靜中這麽說道。而這房間中唯一敢于回應他的,卻也只有在他對面兩米遠位置上的那個擦得晶瑩剔透的水龍頭中滴下的一滴水而已。那水珠直直地落在下方水池中已經盛了半碗水的白瓷碗裏,發出了噠的一聲輕響,并濺起了一圈圈小小的漣漪。
笠松将餐具收拾妥當,從座位上站起來之後,稍微側轉了身體。他繞過餐桌,走着直線來到了水池邊上,毫無多餘動作地打開了水龍頭,微微彎腰就開始了今天的清洗活動。
濾水的金屬架子就放在手邊上,笠松不用看就能将餐具盡數放在妥當的位置上。他扯過一旁挂着的擦手毛巾,将手仔細擦幹了。
感覺到手指甲的長短還未到需要修剪的地步,笠松稍稍松了口氣。如果是平日,此時他大概會打開電視聽一陣子晨間新聞,并在同時做做家務,但今天例外。今天有很重要的外出計劃,因此平時的習慣只能暫且丢到一旁去了。
今日選的衣服是帶有特別觸感的純黑色西服,指尖觸上去會感覺到一種冰涼的觸感,就像是碰到了柔軟的鐵器一般。這是笠松買過的最貴的一件西服,因此光憑手感就能将它與其他廉價的工作服區分開來。他換上配套的白色襯衣,也認真地系好了領帶。整理的動作做到一半的時候,笠松的動作不可察覺地頓了頓,曾經,他的領帶都是有人專門負責的。
那個人總會嘟囔着這種小事只要交給我就好了,就這樣讓前輩生活中的每個細節都充滿我的存在吧。雖然口頭上一直都會訓斥你這家夥究竟在說些什麽吶,但事實上那個人卻的确達到了他想要的目的——至少現今這種什麽事都需要自己親力親為的情況,笠松真是做夢都沒有想過。
他以為他們的感情可以走很久很久,直到自己死去為止。
将外套整理妥當,換上昨晚仔細擦拭幹淨的黑皮鞋時,也順帶将褲腳整理妥當。笠松将鞋櫃上擺在老位置的墨鏡拿起,戴上了。因為一些原因,他并不希望別人注意到自己的臉,因此墨鏡是很好的一種僞裝。
笠松向空無一人的房間道別——
“我出門了。”
然後神色輕松地關上了房門。
在那之後,他聽到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如同綿綢一般,從天空鋪灑了下來。
笠松想,此時的自己一定很可笑。
穿着最正經的一套西服,戴着充滿了神秘感的墨鏡,手裏卻舉着一把鮮豔奪目得仿佛兒童傘一樣的亮黃色雨傘。這樣的配色在別人看來,一定像金子掉在了污水溝裏一般可惜吧。但沒辦法,如今家裏只剩下這麽一把傘了。
當初的确買了兩把傘,一把亮黃色,一把深藍色。就笠松的工作環境以及工作內容而言,明明那把深藍色的雨傘會更适合一些,但最終卻因為一個奇怪的理由被分配了那把亮黃色的。
【看到亮黃色的話,就會想到我的吧?我也是哦,只要看到大海的藍色,就會想到你。
正是因為在下雨天這麽糟糕的時候,才更加的想要見到前輩你呢。因此,哪怕只是雨傘也好,哪怕只能看着雨傘想想也好,我的心情會因為你而變得好一些哦。】
明明是歪理。但不可思議的是,那個時候的自己雖然害羞着,卻還是認為這樣的理由實在是充滿了說服力。
的确,只要看到明亮的黃色就會聯想起自己的戀人,時至今日也是一樣的,甚至嚴重到了只要想到黃色這個字眼就會想起對方的程度。這并不是簡單的因為發色,瞳色,又或是別的什麽色彩上的聯系,僅僅只是因為那個人本身對于笠松而言就像是金子一樣,就像是陽光一樣,充滿了令人着迷的光輝感。
能遇到他是自己的幸運,笠松一直這麽認為。所以亮黃色在笠松看來,也的确是最适合他的顏色。
而深藍色……笠松想,大概還是和自己的性格有關吧。
笠松自認不是一個很有趣的人。因為長着一張可靠的臉的關系,自小以來他也總被委任一些很重要的職務,于是更養成了一種嚴肅正經的待人方法。雖然那之後也想出了通過暴力接觸的方法來緩和氣氛以及緩解壓力,但最終,他自認并不是一個特別有趣的人。
所以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他并沒想過那個人會向自己表白。
那個人和自己不大一樣。
這麽說實在是太過委婉了一點,那個人和自己實在是太不一樣了,如今笠松也依然能做出如此肯定的判斷。畢竟無論是經歷,才能,又或是抛去外在一切的,作為人的本質,他們都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
卻只是因為有着一樣的愛好,兩人堪稱平行線的生活終于有了交集。可就算有交集又如何?笠松從未想過除此之外他們之間還會有什麽別的東西存在。
但他卻是期待着的,期待着對方的靠近,期待着別的東西的出現。
直到對方向自己表白的時候,直到自己的心開始狂跳的時候,笠松才突然意識到,原來在此之前自己其實也一直期待着。就像無論何時,當視線中突然出現了一縷光之後,即便有些刺眼人們也會固執地用目光追尋下去一樣。
這是如此理所當然的事,于是他選擇了接受。
事實證明,接受對方是如此幸福的一件事。盡管如今早已物是人非,笠松卻還是深感慶幸。他慶幸自己能夠在那個時候,遇見那個人。
雖然家門口就有有巴士直達目的地,但由于笠松對于車輛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恐懼感,于是他只能踩着慢慢積起了水坑的街道,步伐緩慢地走到距離家裏最近的地鐵站。他将雨傘當做手杖杵在手中——這稍微有點多此一舉,但笠松并不是會在這種小事上糾結的類型。
因為拿車輛沒轍的關系,地鐵是笠松最常選用的交通工具,因此他并沒有在路途上花費尋找以及确認的時間,而是非常輕松地就走入了車廂之中,還很幸運地找到了一個靠近車門的空位。此時電車上的人還不是很多,無論學生還是上班族,都只會在半個小時之後成為車廂完全的主宰。
選擇稍微早起果然是正确的。笠松稍稍放松了肩膀,将雨傘靠在了一旁。左手邊距離他一個空位的地方,坐着一個戴着耳機聽着音樂的年輕人。耳機的音量放得稍微有些大,連一旁的笠松都受了一點影響。
笠松猶豫着想要開口,卻最終什麽都沒說。只是伴随着不知道是什麽新曲子的奇怪調子,一邊發着呆,一邊聽着電子音報站的聲音。如果坐過站,那就糟糕了。
車廂中突然響起了奇怪的音樂聲,笠松在被吓了一跳之後才意識到是身邊那個聽着耳機的年輕人的手機鈴聲。嘈雜的音樂聲頓時停止,然後手機的鈴聲也停下了。
“喂喂。”
年輕的男生以一點都不溫柔的語氣接通了電話,但不可思議的是,笠松幾乎下意識地就肯定,電話的那頭是男孩子的戀人。
或許是因為似曾相識的感覺吧。每當自己接到那個人的電話時,也會用上這種隐隐帶着不耐煩的聲音,但與此同時,也會不由自主地彎起嘴角。
只因為是那個人而已。
“……啊?啊,看了哦。恩恩,有趣……不,我的意思是感傷。”男生先是漫不經心地應付着什麽,在意識到自己犯了錯之後,又突然改變了态度,聽上去終于有些認真起來了。笠松都可以想象出他絞盡腦汁地搜挂着自己肚子裏的詞彙,想方設法将自己的感受說出來的模樣,那實在有些可愛。
“嘛,的确最後分開了很可憐。但你也要看到好的一面嘛,比如說……如論如何,都記得對方什麽的。”
大概是什麽新出的電影,又或是流行小說裏的橋段。笠松雖然知道這麽旁聽別人的電話并不大好,但男生的聲音實在是有些大,他坐在一旁,怎麽都無法忽視這樣的信息。
“啊啦,別生氣嘛……我是認真的啊,我覺得能記住對方就很好哦。我也會一直記得小優你的,無論我們将來發生了什麽事。”
那一瞬間。明明事不關己,明明什麽都沒有明白,笠松的心頭卻突然湧上了一股酸澀。
他記得那個人曾對自己說過類似的話,卻一時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麽了。他只記得那個人一如既往的笑得很好看,很溫暖,就像是整個房間都會被他的笑容照亮一般……卻唯獨不記得那個時候,那句讓自己如此感懷的話語。
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将頭扭向了與男生相反的方向,就好像這樣就能躲開對方的聲音一般。
笠松閉上了眼睛,靜靜地計算起了自己的心跳。
心跳跳到第三千四百七十四下的時候,地鐵終于到站了。
笠松早就做好了下車的準備,但即便只是從車門旁的位置擠出車廂,都花去了他不少精力。于是當他終于走出車站時,不可否認的是,這個號稱什麽困難都無所謂的男子,感覺稍稍松了口氣。
距離目的地,還有半個小時的路程。
笠松有些高興地發現雨已經停了。于是順勢将雨傘當做了輔助用的拐杖,向着目的地所在的方向筆直地行去。
他已經來過這裏許多次了,實在沒有迷路的理由。
還沒走進店面就已經聞到了郁郁蔥蔥的植物氣息,其實也正是因為注意到了這個味道,笠松的腳步才會停下。
自己應該買束花的,他後知後覺地想到。因為目的地實在有些特殊的關系,他從早上開始就稍微有些心不在焉。說實話,他并不想去那個地方。雖然那裏有着他的戀人,但到了現在這種情況,這樣的碰面其實沒有反而更好。
就因為那是他曾經的戀人。
笠松有些結巴地向聲音溫柔的店主形容自己的目标。自己想要送花給一個朋友,一個總是站在自己身邊支撐自己的人。因為總是錯過述說心事的機會,所以感覺特別的遺憾,現在才會想要選擇一種可以代表自己心情的花。
“唔……那麽,天堂鳥怎麽樣呢?”店主這麽建議。
“……天堂鳥?”
“能将自己的心意帶給對方的花哦。”
這麽說着,店主就扭頭尋覓了起來:“我記得今天才進了一些……阿拉,糟糕,這是白花天堂鳥啊。”
“白花天堂鳥……會這麽叫,是因為花是白色的嗎?”
“客人真會玩笑。”店主笑了一下:“雖然看上去差不多,不過不一樣哦。特別是在這種時候。”
“看上去差不多就可以了。”笠松幹脆地說道:“他不會在意這種小事的。”
“雖然您這麽說……”
店主還是有些遲疑,但笠松卻已經下了決心。難得以一種強硬的姿态要求店主将花包好了。在接過那一束花的時候,笠松突然覺得臂彎裏沉甸甸的安心。
“只要是天堂鳥就可以了。”他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只要能夠飛翔就可以了。”
能夠飛到天空,将自己心中的話帶給對方,這樣就足夠了。
笠松算不上不善言辭,卻也不是那種能夠在感情方面暢所欲言的類型。他總認為只要将自己的感情表現在行動之中就好了,所以諸如喜歡啊,謝謝啊,辛苦你啦,這樣的話語,那個人幾乎沒什麽機會能從他嘴裏聽到。特別是兩人獨處的時刻。
笠松認為對方會明白自己的心情,事實上對方也的确明白他的心情。兩人之間的相處,雖然看起來很像是對方一直追随着自己,但笠松很清楚,真正得到救贖的人,卻是自己。能夠絕對放松的地方,能夠毫無忌憚大笑的地方,能夠暫時忘記自己肩上職責的地方,都在那個人的身邊。
因為有那個人在,所以自己才能作為別人眼中那個絕不輕易妥協的人,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斷前行。因為知道那個人是絕對不會離開自己的,所以笠松才能肆無忌憚地散發自己的能量,然後和那個人一起前行。
相互追趕的時光,相互扶持的時光,能夠在雨天靠在一起靜靜看書的時光。那樣的景象在如今看來,卻都像是布滿了雨珠的窗戶外的街景一般,朦胧得只剩下了大面積的斑駁色塊。
已經無法回去了。
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笠松才感覺到了無盡的後悔。要是那個時候的自己可以率直地說出來就好了。盡管有着對方的包容,盡管确定自己的心意對方一定能夠理解,但有些話,就算話語本身并不會帶來任何改變,可如果不說出來的話,那就只能成為無盡的悔恨。
笠松站住了腳步。
目的地已經到了。他閉上眼睛,雖然這樣的舉動對于此時的他來說根本只是多此一舉,他卻還是固執地閉上了雙眼。他盡可能地放松着自己的身體,嘴卻緊繃得如同已經拉開了的弓弦。
就在嘴邊,就在自己的嘴邊,那麽多的話,那麽多想要告訴對方的話,卻一點,都無法從緊閉的雙唇中擠出。
笠松下意識地收緊雙臂,在那之後,聞到了屬于植物的淡淡香氣。
這個味道,和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那個時候的自己,說一點都不害怕,絕對是騙人的。
笠松再次醒來的時候,失去了光明。
是車禍後遺症。雖然已經沒什麽恢複視力的可能了,但在消沉了一段時間之後,笠松還是表現出了勇敢面對人生的态度。因為他認為自己并沒有失去太多,因為周圍的人都告訴他那個人沒事,那個人還活着,所以他也很認真地相信着他們的話。
那個人沒事。
那個人沒事的。
既然就連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自己都只是失明而已,那麽坐在駕駛席上的那個人……也一定不會有事的。笠松認真地相信着以前聽說過的說辭,他聽人們說,在遭遇危險的時候,駕駛員都會下意識地将方向盤轉向右邊,好保全自己。
所以,那個人的傷勢一定比自己還輕。他一定只是因為暫時有事的關系,才不能來到自己身邊的。笠松這麽相信着,相信着自己的判斷,也相信着人們的話語。只是一個人躺在寂靜的病房裏的時候,他總會因為一點點響動就從沉睡中驚醒,然後固執地看向空無一人的大門方向。
也只是如此而已。
笠松顫抖的嘴唇緩緩張開。他看着自己的前方,此時那個方向已經沒有了一點光輝。而當一直伴随着他的光輝消失之後,他的世界也只剩下了無盡的黑暗。
看不見了。
唯有此時的笠松才會知道,那個時候的自己,究竟失去了什麽。
“我……很想念你。”
他這麽說着,彎下腰去,将手中的花放在了正前方的岩石之上。指尖微微碰觸到了那塊石板,冰涼的觸感讓笠松冷不丁地打了一個寒戰。
他起身的動作微微有些遲疑,那涼涼的感覺讓他下意識地想起了當時硬塞在他手中的玻璃杯子。裝了不少冰塊的水杯摸起來是那麽的涼,涼得人手都痛了。但對面那個人的笑容,卻是那麽的溫暖,溫暖得讓笠松完全忘記了自己手裏的那點冰涼。
【……失憶的橋段實在是太老套啦。】
有着金色短發的男生看着他,笑起來的時候幹脆地露出了那排白白的牙齒,【如果是我的話,就算失憶也不會忘記你的哦。因為對我而言,喜歡着你的心情,完全和記憶無關呢。那是啊……身體的本·能。】
【所以啊,我是絕對不會忘記你的,也是絕對不會離開你的。】
這麽說着的時候,那雙溫暖的手一把拽過了笠松被水杯冰得徹底的手,放在了心口的位置。
【就算感覺厭惡也好,這顆心,為你跳動着哦。】
那個時候,那個人并沒有将方向盤往右邊轉動。那個人并沒有在下意識的時候選擇保護自己本身,而是選擇了保護笠松。
又開始下雨了。
笠松有些無奈的将臉上的水擦去,但雨卻一點減弱的趨勢都沒有,于是他只能不斷地擦過自己的臉,直到雙手都失去了力氣。他無奈地伸出雙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臉,并希望此時并不會有人路過。
笠松幸男,穿着自己最昂貴的那套西服,一個人坐在了那塊冰冷的石板之前。
他一直低着頭,一直一直,直到一聲低語溢出了他的嘴唇。
“……涼太……”
一直,思念着你。
直到那個時候,雨似乎才真正地停止了。一只橘色的小鳥顫動着翅膀劃過湛藍的天際,最後飛快地消失在了天邊的白雲之中。
天堂鳥花語:
能飛向天堂的鳥,能把各種情感、思戀帶到天堂;
把所有幸福都給你
白花天堂鳥花語:向往光明
作者有話要說: 黃笠夏日祭。笠松幸男生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