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這個場面是希恩從未想象過的:梅丹佐呆在一個簡陋的房間裏,身處做工粗糙的舊家具中間,與貴族階層本該看不上眼的人聊天。
是的,梅丹佐在與索菲亞聊天。此時,那個身材嬌小可精力十足的姑娘正憤憤地說:“我在工廠累得像狗,還要在回來的路上被人騷擾,這都是什麽事兒呀!那蠢豬肯定是把我當站街女了。哎,如果不是他的主子就坐在車裏、我得罪不起,我肯定當場打爛他的狗頭!”
坐在索菲亞身邊的女孩張了張口,打算糾正戀人話語中的錯誤——豬顯然是長不出狗頭來的。可希恩在桌下輕踢她的皮鞋前端,讓她不要說話。
希恩不想節外生枝;他已經被搞得神經兮兮了。當梅丹佐與索菲亞交談時,他一直警惕地盯着、時刻準備着。他打算在變态原形畢露之前将其打暈拖走,以免吓壞兩位年輕的女士。
幸運的、也令人意外的,梅丹佐表現出了十分正常的一面。他耐心地微笑,無聲鼓勵着索菲亞大吐苦水,寬容對方口中冒出的粗俗字眼,時不時還說兩句文雅又中肯的評價。現在的梅丹佐看起來并不可惡、也不可怕,甚至還有點迷人。
這樣的梅丹佐令希恩想起先前在舞會上的光景。那時候,梅丹佐也表現得讨人喜歡。很快,希恩就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梅丹佐身份高貴、教養良好,面對公衆與同樣尊貴的客人時,當然會表現出最優雅得體的一面。
這個認知給希恩帶來了新的疑惑。梅丹佐面對自己時,從來都不曾遮掩惡趣味與讨厭的特質,那令人惱火,但也令人安心。至少,梅丹佐坦誠的态度讓無需自己下大力氣提防。可梅丹佐竟然特意來拜訪自己的家人,這太奇怪了。如果只是想要挾自己——雖然完全沒有必要,那麽梅丹佐完全不必表現得平易近人。
或許這只是為了令自己改觀。自己不喜歡那種事,因此梅丹佐不會在自己面前那樣做。
希恩的腦海中冒出這個想法,又被他親手抹去。這種近乎自我感覺良好的想法是專屬于梅丹佐的,而非自己的。他與他的同伴已經走到陽光之下、人民之中,未來會遇上很多危險,而這些危險十之*都會來自于掌權的大家族。所以,自己必須對梅丹佐保持警惕。
無論希恩內心怎麽想,他終究要善待客人。當梅丹佐親切禮貌地向兩位女士告別時,希恩起身,打算送對方出去。
夜色籠罩破敗狹窄的街道,濃重陰沉的霧氣更使人看不清東西。希恩站在門口,問索菲亞:“需要我送你的……朋友回家嗎?”
“不用了,親愛的,她晚上留下,和我一起睡。你只要顧好你的男朋友就足夠了。”大概看到希恩的表情不太好,索菲亞迅速改口:“我是說男性朋友。”
希恩無奈地看梅丹佐。對方不知在想什麽,兀自淡淡地微笑,也不出言反駁。這反應太愚蠢了。希恩想着,輕輕推着梅丹佐出了門。
希恩以為自己的麻煩就到此為止,可他顯然錯了。出門之後,梅丹佐提起了他們尚未實現的約定:“如果沒有我,你們不會那麽容易混進戰鷹的府邸。現在,做兩件小事回報我吧。”
不是一件事嗎?希恩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話。他不确定對方是否說過幾件事,畢竟他很少将梅丹佐的話放在心上。“小事?”
“小事。你只要讓我吻你一下,之後陪我走走。這過程不會耽擱太長時間。我不會讓你回家太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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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恩沒有立即回答。他拳頭幾次握緊,想要揍向對方,最終又慢慢松開。緩緩吐息幾次,他點了點頭。
“你答應了?”
“這并不是你對我做過的最糟的事情。有不少比這糟糕得多。”希恩閉上眼,打算熬過将要到來的親吻。他感到梅丹佐的雙臂從他身體兩側繞向後方,輕柔地圈住了他的身體,緩緩收緊。“我很抱歉——為了所有的事。”
說完之後,梅丹佐吻了希恩。這個親吻和以往的都不同。不是冰冷的嘲諷與憐憫,也不是急躁的掠奪,僅僅是在嘴唇相貼之後緩緩地來回摩擦。
希恩是不喜歡與男人接吻的,尤其對象還是一個侮辱過他的男人,按理說越親密的接觸就會越讓他惡心。可這個吻很輕柔,擁抱也很溫暖。希恩迷惑了。
有濕潤的柔軟物體舔着希恩雙唇之間的縫隙。希恩猜到那是對方的舌尖,不禁厭惡地皺了皺眉。下一秒,那濕潤的觸感就從唇上消失了,又恢複到先前那種淡得稱不上親吻的狀态。
希恩慢慢睜開了眼,視線微微上移。梅丹佐在密切地盯着他。希恩瞬間了然。梅丹佐看着自己的表情變化,以此判斷自己喜歡與否。對方溫熱的鼻息噴在希恩臉上。希恩驚訝地發現,面前這個人似乎有了“體溫”,而且那溫暖已經将他本人包裹住了。
不知怎的,希恩尴尬起來,将目光斜向旁邊。可這舉動令他更加尴尬了:他發現索菲亞和她的戀人并排站在門檻上,正熱切地盯着他倆看呢。
希恩立刻推開了梅丹佐。“我們走吧。我不想太晚回來,那會吵醒我姐姐她們的。”
梅丹佐向後看了一眼,知道是什麽讓希恩不自在。他悄悄地笑了,拉着希恩走開。那兩個姑娘仍然看着他們小聲交流,直到霧氣與黑夜将二人的身形完全吞噬。
“你姐姐的确很可愛。”
“當然,她是個可愛的姑娘。”希恩下意識地回答,随即反應過來對方是在調侃自己。他反唇相譏:“不過你不要小瞧她,更不要試圖激怒她。每每她大聲尖喝時,野貓都會被吓得四散奔逃,而經過的路人比貓跑得更快。與嗓門相對應的,她也很擅長打架。這附近沒有男人敢得罪他。”
“有所耳聞。可雖然你這麽說,但你并不怕她呀。”
“真動手的話,她又怎麽打得過我呢。”希恩随意地答道:“而且我們根本不會那樣。我們是姐弟,難道會對彼此動粗嗎?”
“對我來說,家人之間的攻擊并不少見。”梅丹佐低聲說着。
希恩看了梅丹佐一眼。對方的臉在濃霧中變得朦胧,可他看得清對方失落的神色。希恩表情不禁柔和了一些。“為了繼承權,是嗎?雖然你們通常都是長子繼承,可國家改制之後,已經有很多貴族不再遵循這個了。”
“的确是因為這個問題。其實就算失去繼承權,在財富層面,人們也不會有所損失。我們學過太多東西,脫離家族之後還有很多行業可以選擇,比如軍人、律師之類。但繼承一事與尊嚴息息相關。這才是它重要的原因。”
“說白了,那不就是面子嗎?”
“是的,的确關乎面子。”梅丹佐笑了幾聲,盯着希恩道:“我很在乎這個,可你總讓我丢面子。”
希恩聳了聳肩。“那不是你活該嗎?我并沒讓你來招惹我呀。”
“是的,是我主動招惹你,而且還會繼續下去。”梅丹佐低聲說:“別為我擔心,我很少為這憂慮。今天只是有所感觸,有點驚奇和傷感罷了。”
希恩想反駁說自己并沒有擔心,可梅丹佐先一步轉移了話題:“其實,我對昨晚到今晚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更有興趣。你和你的同伴們做了一些了不起的事情。”
希恩腳步頓了一下。他表情變得嚴肅,先前軟化下來的臉部線條因此而再度冷硬起來。“你想說什麽?在這件事上,我們立場相悖。”
“放松點,我并不想和你争吵。新法令對工人有益、于列文家族無害,所以我不會阻撓;至于防備你們将要做的事——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麽,所有大家族都會參與。這是無可避免的,而我不可能放棄立場幫助你。所以,你緊張也毫無用處。”
希恩表情上放松了些,雖然心中依舊警惕:“你對我倒是很坦誠。”
“我對你一直很坦誠。說實話,昨晚看到人們游行、穿過大街小巷最終彙集,我覺得很……震撼?這字眼有些誇張,可我當時大概就是這樣想的。我知道在工廠裏會發生什麽。我本以為,高強度的工作會令他們疲累,機械化的工作會令他們麻木。在這個本身就如同大型機械那樣運轉的社會中,事情本該是那樣的,底層人民将昏聩無知地生活下去。可有些人将沉寂着的他們喚醒了。”說到這兒,梅丹佐看了希恩一眼,帶着點兒惶惑。
希恩注意到了梅丹佐眼中的複雜情緒。“你害怕了?”
“有一點。”
“可你也覺得驚喜。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在驚喜什麽,但你心中切切實實地産生了這種情感。”希恩指出:“不然,你不會把這些講給我聽。”
梅丹佐向希恩身邊靠了靠,想要握住希恩的手。“你似乎對我的想法愈發了解了。我并不知道你這麽關注我。”
希恩及時避開了。“如果你不總是出現在我面前的話,我根本不會去關注你。但我們在某些事情上的看法确實相似,我甚至不用去揣度。”希恩說着,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如果我們立場不是如此對立,或許我對你也會坦誠許多。”
可現在是不能坦誠的。梅丹佐無論說什麽都無所謂,因為平民的力量很難與貴族抗衡;也因為如此,希恩沒法向對方開誠布公。他并不為此愧疚,事情就是如此發展,而梅丹佐也很清楚這點。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在晚間的街道上“散步”,但卻是唯一一次毫無火藥味的。他們不知不覺間走完了全部路程,最終到了列文家族的府邸之外。
“我要進去了。需要我找人送你嗎?”
希恩搖了搖頭:“不必了。你很清楚,我在黑夜中不僅能夠行路,還能做許多其他事情。”
“的确,你曾經是烏鴉的一員。”梅丹佐躊躇了一會兒,又問:“我能擁抱你一下嗎?”
希恩沒有回答。梅丹佐只當對方是默認了,用力地抱住對方。當他将頭低下、埋在希恩頸窩時,他發覺對方的臉很涼,于是偏過頭親吻對方的臉頰。
希恩始終沒做出回應,梅丹佐幾乎以為對方是要應承自己了。他壓抑着喜悅吻上了希恩的嘴唇。這時候四目相對,他終于發現,希恩專注地看向某個方向,根本沒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失望帶來焦躁,梅丹佐用力地咬了下希恩的下唇。
“你在做什麽呢?”希恩驚醒般地掙開,不悅地擦了擦嘴唇。可他很快就轉向了城堡。有個他前世就熟悉的房間正亮着燈。“你祖父已經回來了,是嗎?”
“是的,你想見他嗎?”梅丹佐問道,又迅速改了口:“不……他不會想見你的。”
希恩知道,無論梅丹佐怎麽猜測的,都不可能想到真正的原因。“他的确不會想見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