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事态發展如此奇妙,令人措手不及。渴望找回兒子尋求真相的夫婦死于非命,住所被翻得亂七八糟,半點線索也沒留下。可是現在,那對夫婦的兒子竟然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希恩看着少年嘆氣:“你不該來找我。布萊恩又不傻,會猜到你要來我這兒的。你的打算是?”
“我想……親眼看着阿蘭伯爵死。我的父母死得太凄慘,我得為他們報仇。我一個人做不到,可你能幫我。”懦弱的少年又想流淚,可希恩輕輕冷笑一聲吓得他把眼淚收了回去。“對不起,我給你造成困擾了。我本以為你也希望他死的。”
“我當然希望他死。我想親手複仇,但我不想帶着個拖油瓶。”希恩冷冷地說。他早就打算為了他受過的屈辱以及所有被侮辱過的少年們親手複仇。如果民衆相信阿蘭那套“我很抱歉,就此罷手”的鬼話,那麽也會相信“我很愧疚,因而自殺”的忏悔。當然,如果人們尚有獨立思考的能力,那他們更會認為阿蘭的死大快人心。
可現在有變數了。複仇本該是他自己的事,現在卻有其他人想摻和進來。面前柔弱愛哭的少年令希恩頭痛。在他眼裏,這不是一個奮起反抗的堅強者,而是個徹頭徹尾的麻煩。他身邊的麻煩已經夠多了,而對方能給他帶來更多麻煩。
這個少年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軟弱,簡直不堪一擊。如果只有他們兩個面對敵人,這個少年突然丢下武器哭着跑開,那就太糟糕了。
更難辦的是如何安置對方。希恩知道布萊恩能找到這裏,而他不想和對方有半點瓜葛。布萊恩并不令他讨厭,可布萊恩的朋友——梅丹佐——令他頭疼,因此恨屋及烏。
對于梅丹佐沒有立刻找他麻煩這件事,希恩很驚詫。沒有哪個大少爺在被鞭子抽、被匕首捅之後還能放過施暴者的。他将梅丹佐對自己施與的虐待還給對方時真的很爽,可事後他覺得自己沖動又狹隘;當然,他那時氣瘋了。
梅丹佐的沉寂讓希恩慶幸,同時也微感不安。他知道梅丹佐一定會繼續找自己麻煩,對方那莫名其妙的“喜歡”會讓他們倆都倒黴。
當希恩思考時,小鹿也在觀察希恩。他同意布萊恩的說法,希恩和一般的人偶不同。小鹿見過太多人偶,那些暗紅眼眸中透出的是惶然、畏懼,就算有憎恨也隐藏得很深。他們心懷不甘卻沉寂着,沒人朝湖裏砸石頭,那一汪水就會繼續沉寂下去。
希恩則不同。希恩是坦然堅定的,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讓他屈服、任何事情都不能讓他改變。這樣的人令小鹿有點害怕。
“你不能住這裏。我會聯系我的朋友,讓你去他那裏住。”希恩說着,在心裏向弗朗西斯默念抱歉。想了想,他直接地說道:“我對你态度不好,我為此道歉。面對可能引來麻煩的人,我沒法保持良好的态度。你想為父母複仇,想與我合作?可以。但我們可能會受傷、也可能會殺人,你能行嗎?”
少年絞着手指。“我怕疼,也不會開槍。殺傷別人,我就更不敢了。”
“天哪。”希恩頭更疼了。他面前的是一只家養的小鹿,毫無野性可言。他猜對方的逃跑純屬一時興起,就像不小心一次性抽了太多大麻,只是瞬間的精神過度亢奮,過後免不了回到萎靡不振的狀态。
“想和我一起,你就不能在我動手時在旁邊當觀衆。如果你沒有勇氣拿起武器,那還不如把複仇的願望抛開。曾經有些和你這樣的孩子拿起武器反擊,害怕但毫不停歇地前進;他們受的苦比你多。這樣說可能有些殘忍,但讓你軟弱的不是阿蘭、不是布萊恩,而是你自己。只要你自己想站着,就沒什麽能讓你跪下。”
少年聽得直眨眼。希恩的态度讓他感到委屈,可希恩的話語讓他心髒狂跳不止。那冰冷的态度和話語像寒流般湧入他的身體,卻讓他的血沸騰起來。他恐懼又好奇,甚至連哭泣都忘記了。“你害怕時也這麽鼓勵自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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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很少害怕,而且不需要自我鼓勵。我習慣直接采取行動。”希恩笑了笑,取出與同伴通信的機械蜂鳥聯系弗朗西斯。“別擔心,我的朋友和你見過的所有男人都不同。他人不錯,風趣、溫柔、毫無架子。”
“這聽起來真像我的主人,很可愛啊。”小鹿小聲嘀咕。
希恩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是布萊恩。看到少年漲紅的臉頰,他覺得有必要勸上一句:“那你最好別愛上他倆中的任何一個。我的朋友只喜歡女人,而布萊恩格林将會娶一位有身份的小姐。無論布萊恩看起來多麽平易近人,他都是位貴族。”
***
阿蘭伯爵家的院落遠不及公爵規模,沒有花圃、沒有林園。可主人卻将這有限的空間塞滿了華麗的修飾品,生怕輸了面子。這做派帶來了一樣好處:小鹿翻越欄杆沒法像希恩那樣直接躍下平穩落地,可他能把大理石雕像當做梯子踏步下去。
“這位伯爵……錯了,他已經降爵位了。他在公開道歉時說過,他要為自己‘滅絕人性又為貴族抹黑的行為’反省一段時間。事實上,他只是打算去鄉下的小別墅躲避人民的譴責與其他貴族的施壓。”希恩對小鹿說:“他明天啓程,動手只能在今晚。”
“我明白。”小鹿點點頭,小聲地問:“主人去你那裏找我了嗎?”
希恩沉默了一會兒。白天他與索菲亞都被人跟蹤,而他們的房子也有人盯着。布萊恩很在意這孩子,毋庸置疑;可這在意顯然比不上利益關系。如果給同為貴族階層的人冠以重罪,那定罪者将受到其他貴族的排擠——就算那罪名很公正。
“我們現在在幹嘛?這個關頭,你問我這個?”希恩只能提醒對方專注正事。
小鹿使勁點頭:“抱歉,我懂了。阿蘭本應被判死刑。法律在這裏疏忽,我們這些受害者就親自制裁他。”說到“制裁”時他身子明顯抖了一下,卻依舊瞪着眼睛鼓着勇氣。
希恩只覺哭笑不得,帶着對方于陰影中穿梭,悄聲安慰:“別害怕,一切有我。用冷兵器的家夥都傷不到我,至于熱武器……只有公爵才能保留配備熱武器的私人武裝隊伍。”
可事情并不盡如人意。他與小鹿已經到了主建築側面。一支隊伍出現在希恩眼中,令他吃驚不小。那是發條人偶組成的武裝隊伍,都由金屬管與鐵皮拼接成,佩帶相對過時的冷兵器——不算違反法律規定。
希恩在“科學怪人”那裏見識過這東西的厲害。發條人偶雖然只能機械地戰鬥,可它們不會疼痛,肢體也比人堅硬得多。當它們被上滿發條時能戰鬥一天一夜,除非頭部的感應器被破壞或者四肢的關節被卸掉。
“我們要進去?”小鹿問道。
“對,我們要進去。”希恩取出了自己慣用的槍與刀:“大門前面的柱子看見了嗎?你只管躲在那裏。別怕它們攻擊你,我會引開它們。火炮你替我拿好。不到非常時刻我不會用這東西。”
“我不害怕。”小鹿應道。他當然害怕;他一看見那些全身閃耀着金屬光澤、如同骨架的發條人偶就瑟瑟發抖。可他相信希恩。在希恩示意之後,他便沖出陰影,什麽都不顧地朝主建築的大門沖過去。
他确實沒遭到攻擊。躲在石柱後面氣喘籲籲,小鹿好奇地探出腦袋看向希恩的戰場。
火藥爆炸的聲音與鐵甲碎裂的聲音同時響起。發條人偶在感應到入侵者之後尖嘯着撲過去,卻被子彈擊中了頭部,鐵皮炸裂、感應器也被擊得粉碎。希恩竟然沒有浪費一顆子彈,每一聲槍響都有發條人偶應聲倒下。
驚嘆之餘,小鹿隐隐擔心:樓上肯定有人看着,希恩這樣不會被注意到嗎?
他的擔心成為了現實。頭頂傳來一聲槍響,那聲音比希恩開槍的大多了。小鹿驚叫了一聲,生怕希恩被擊倒。可希恩只是就地打了個滾,之後便沖到了他身旁。這是樓上射手的盲點,他們安全了。
“你太厲害了!”小鹿由衷地稱贊。可他很快就發現,希恩的肩膀全是血!“天哪,你受傷了?”
“這不奇怪。就算是鋼筋鐵板也能被炸成碎片,而我只是血肉之軀。我帶着止血藥就是為了這個。”希恩平靜地将衣服撕裂,将刀尖戳入皮肉挑出子彈,之後撒上藥粉。
小鹿抱着火炮瞪着希恩。那血肉模糊的傷口讓他發抖。可比起希恩的傷口,他更怕希恩的臉。對方的表情太過冷靜,讓他不寒而栗。
“別瞪着我,這次還你上場了。”希恩指向朝這邊靠近的、剩餘的幾個發條人偶:“用火炮把它們全解決掉。你準頭或許不行,但火炮射擊口徑很大,你只要朝着它們的頭開火就行了。”
“我、我可能不行……”小鹿看着那些冰冷的、眼窩閃着藍光的發條人偶,膽怯得要哭出來。
“你敢哭?”希恩瞪着小鹿,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你敢流一滴眼淚,我馬上把你扔出去做槍靶。你不想報仇嗎?我現在不能出去戰鬥,只能靠你了。有什麽好怕的?它們甚至不是人。”
小鹿強忍着眼淚抽噎道:“我不像你呀,希恩!你那麽勇敢,它們沒有思想都會害怕你!”
“你以為這很了不起?難道只有我能做到嗎?”希恩冷冷地說:“如果你不想繼續軟弱下去,就得學着自己站起來。如果你不想被人輕視,那就讓他們害怕你。現在不是聊天的時候,你只要告訴我,你想不想擺脫那些東西,殺掉害死你父母的人?”
“想。”小鹿終于止住了抽泣,用力地點了點頭。
希恩向他微笑,在他肩上使勁兒推了一把:“如果想,就給我戰鬥,幹掉外面那些煩人的機械裝置。”
小鹿終于勇敢地架起了火炮,朝逼近的敵人開火。希恩看着,忍不住扶額。這個瘦小的男孩顯然受不了火炮強大的後座力,每次開火都要向後退上幾步、同時像女孩子般驚叫“天啊”。少年的尖叫與爆炸聲混雜在一起,簡直混亂的可以。
令希恩欣慰的是,小鹿幾乎沒有浪費他的彈藥,也奇跡般地沒有被擊中。
“你看,我多厲害!我學會用這東西了!”少年的又大又圓的眼睛裏盈滿了晶瑩的淚水,可驚喜的表情已經覆蓋了他美麗的臉龐。
“是啊,你竟然沒把自己弄傷,真是太了不起了。”希恩笑着,拉了小鹿一把:“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