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屋內一陣沉默。希恩将門抵住,耐心等待。
有個少年終于将身體後方那裏塞滿了藥棉。他扯過桌上的手巾走到那個侍者身旁,聲音細小,幾不可聞:“這豬猡把我的手當針插使,那可是三十五個針眼。我沒法忍了。我要把他捆起來踩他的臉。”
被希恩解救的、下|體流血的少年忽然爆發出哭聲:“他們總說乖孩子會得到溫柔地對待!根本沒人得到寬恕!”他像被束縛許久、猛然憶起兇暴本能的野獸,呆坐幾秒後抓起了桌上的剪刀。“這些人喜歡剪掉別人的舌頭,用血淋淋的肉塊吓唬我們。讓他還給我們吧。”
希恩沒有再出聲。這裏有施刑的道具,也有演員,但“演出”與前面舞臺上演的大相徑庭。地上躺着一名酷刑實施者,年輕的囚犯們歇斯底裏地複仇。這些少年心懷狂喜,因為害怕驚動他人而壓抑着歡呼,可眼中都燃起了旺盛的火焰。
“現在你們懂得複仇有多甜蜜了。上帝與我們同在,但自己站起來比虔誠祈禱更有效。”希恩大聲向那些少年說道:“我和我的朋友會帶你們出去,但你們不能光着身子離開。這裏有衣服嗎?”
“當然,我可以為您找到。”有個身上纏了不少繃帶的少年應答。他停頓了幾秒,又小聲補充道:“您選了個好時機。今晚阿蘭伯爵不在,只有他能發出‘摧毀商品’的命令。通常只有客人才能在商品身體上留下痕跡,所以今晚沒人會開槍。”
“我當然知道,否則我不會選擇今天。可你竟然也知道。”
“我觀察了很久,策劃過兩次逃亡。”少年露出了微笑,其中混雜了無畏與憤怒:“我也正是因為這個才被閹割。”
希恩保持沉默。任何話語都可能傷害脆弱的人,而堅強者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武器。
下定決心奮起的少年們在帶領下踏上了逃亡之路。他們施過酷刑的工具成了他們的武器。曾經順服的少年陷入了狂暴狀态,牆壁似乎都因為他們而顫抖。
走廊上的看守者被吓壞了。沒有老板的命令,他們不敢開槍射殺,只能高喝着試圖吓退少年們。他們的努力成了徒勞,最終像垃圾一樣被抛向旁邊。雖然只有流血、沒有死亡,可場面也變得愈發混亂。
喧嚣之中,希恩聽見有人喊道:“這些小畜生真是一群瘋狗!”他想要嗤笑,卻在看見那人舉槍之後瞳孔緊縮。
希恩迅速閃身,到了持槍者的面前。在他舉起刀的同時,對方也開了槍。
刀飛快地揮下,銀光劃過,如同破開陰暗的閃電。男人的手指與槍支同時墜地。但希恩并非毫無損傷。他站得太近了,子彈貼着他的手外側而過,留下了一道灼傷的痕跡。
“你沒事吧?”一個漂亮的男孩湊到希恩身邊,持着他的武器關切地問。
“我沒事。”希恩還以微笑,将那個捂着手慘嚎的男人猛地推向一旁。“別擔心,你們只要前進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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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只需要前進——在戰鬥結束之前。
可就算勝利了,麻煩也沒完。這群初獲自由、懵懵懂懂的少年仍是逃犯,而罪惡勾當的始作俑者尚未得到懲罰——而且是法律意義上的。如果不想這些少年東躲西藏地活,就必須證明那位伯爵的非法性。
“這次不能用私仇的方式來解決,得用光明正大的途徑。戰場這一邊不僅是被虐待過的少年,還有他們的母親、一般年紀的孩子、甚至所有恪守法律追求人權的人們。人民需要的是真相和推動力。”希恩對弗朗西斯說。
他們站在河邊,借着煤氣路燈柔和的光芒,看着少年們登上飛艇。飛艇的主人是弗朗西斯熟識的一對夫婦,家境殷實、為人善良、熱愛冒險。他們不敢控訴有權有勢的伯爵,但願意讓少年們在飛艇上幫忙。這對夫婦将飛躍大洋去彼岸的熱帶森林冒險,在旅途中,少年們可以學習操控與維護飛艇。
少年們對外面的世界表現出了近乎狂熱的好奇,最初還小心翼翼地壓低聲音交流,之後便逐漸放開了音量,像一群脫離陷阱的歡快麻雀。這場面讓希恩放心許多。這些倒黴的孩子飽受苦難,卻仍對世界充滿向往。他們很堅強,毋庸置疑。
弗朗西斯注意到希恩的表情,也笑了笑。“平民總是被蒙在鼓裏。我敢保證,當年把兒子賣掉的母親們仍想着兒子在貴族身邊過着約束但整體不錯的生活,不會想到他們可能已被虐待至死。我們當然要公布真相并推動民衆。我工作的報社會使用城市中央的留聲機與自錄黑膠唱片播放清晨節目,那些個擴音喇叭足以讓全市人民聽清。我在那兒工作,想做手腳輕而易舉。”
“這樣好嗎?”希恩為對方擔憂:“那位伯爵會找你的麻煩。不僅你有危險,報社也會遭殃。”
“這與我無關呀。”弗朗西斯附過來小聲說:“有人在我送唱片的途中襲擊我,趁我眩暈時掉了包。我聽到播放內容時驚訝得愣住,以至于竟讓它一字不落地播完。錄制者的聲音屬于一個受盡折磨的、憤怒的人偶少年,稚嫩的聲音很有魄力。”
希恩皺了下眉:“你說的錄制者難不成……”
“對,”弗朗西斯攬住了希恩的肩膀,就像怕他立刻拒絕揚長而去似的。“我要你錄。錄制與外放會讓聲音失真,但少年的音質依舊能分辨出來。”
***
寧靜的早晨一如既往地被清晨節目打破,并非慣常的音樂,而是“特別”的演講。
“五十年前,國家用廢除奴隸制解放了平民。遺憾的是,時至今日,依舊有小範圍的蓄奴活動在進行。這些身份高貴、頭腦聰明的渣滓将概念混淆,心安理得地将踐踏別人的渴望瘋狂地施加在孩子身上,淩|辱、酷刑、虐殺,無所不用其極。我說的正是只有大家族才能參與的人偶生意,而我也曾是商品之一。”
有些人打開門走到街上,想聽得更清楚些。貴族的生活對他們來說遙遠而陌生。
“在那位伯爵身邊,未成年的孩子皮膚被燒紅的鐵塊烙上花紋,器官被切割被挖掉,身體被野獸淩|辱。我沒法稱他們為‘人’,畢竟他們從不曾把我們當人看待。”
溫暖的房屋中,婦人手中的陶瓷茶壺停在半空中,內心充滿震驚與內疚。比起十幾年前,她的生活已經改善許多、也有了活潑漂亮的兒女,可她經常想到那個自己在困頓中賣掉的孩子。衣着華麗的伯爵向她保證過,那孩子的未來除了自由受限外将不會有半點兒苦難。
“我不是憑空捏造。沿着皇後街走向碼頭,你們将看到一座有着石頭尖頂的白色建築。它很美、很幹淨,內裏的事情卻滅絕人性。伯爵先生,為了‘清白’,您一定将不堪入目的道具清理掉了。可牆上、舞臺上的血跡你能洗幹淨嗎?已死者的恨意,你能夠驅散嗎!”
街道上,幾個年輕人放緩了腳步,學以致用地探讨這勾當的非法性。
“同胞們,我無意令你們難受,只是希望我們能令它停止。沒有哪個孩子該受到這種虐待,沒人能如此藐視禁止蓄奴的法律,‘人權’更不該是一句空話!我們……”
少年的聲音在此戛然而止。有人強行停止了這節目的播放。然而這沒能停止演講內容的傳播。
城內幾處機械驅動的大幅廣告板被卸掉了使之旋轉的機器零件,以至于只能在一個畫面上停留。原本花花綠綠的奢侈品宣傳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完整的演講詞,包括未能說出的——“……團結的怒吼,會讓逍遙法外的罪人顫抖。”
當這一切發生時,希恩正在組裝一條仿真機械手臂。他的工作是将幾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動作重複無數遍。他如此熟練,以至于能在工作之餘開小差。
事情公布于衆了。充滿幹勁的年輕學生會因為這慘無人道的事情而憤怒,為女性兒童說話的組織也會活躍起來。大家族都要面子,沒人會在這件事上幫伯爵說話。不知道這家夥下一步要如何行事?收斂、向公衆道歉,還是尋找自己這個始作俑者?
“不如我親自去看。”希恩自語,推動扳手,将部件上的螺絲擰緊。
當晚,希恩就将想法付諸于行動。夜幕降臨後,他只身前往伯爵的府邸,沒有同伴相陪,沒有面具做僞裝。這樣,即使被捉住——雖然這不太可能,也只是他的個人行為。
翻過鐵欄、穿過庭院,希恩攀爬主建築外的排水管道,最終落腳于窗沿下方的石頭水槽。這位伯爵家的院落不算很大,相鄰塔樓的陰影遮住了他的身形。站定之後,希恩調整了會兒呼吸,然後取出了從“科學怪人”那裏借的工具。
這是個類似微型潛望鏡的金屬管,上面連着一個細小的聽筒。他将金屬管一端對準窗內帷幔形成的縫隙查看房間內部,之後輕輕轉動金屬管上的齒輪,直到能夠聽清屋內的聲音——“您得向民衆道歉”。
屋內有四人圍桌而坐。其中三個希恩見過:肥胖的伯爵、布萊恩、梅丹佐。第四人是位英氣幹練的年輕女子,身着領口鑲有花邊的深色綢質襯衫,黑色皮靴從桌下露出。希恩本以為不會有女人在場,不禁對這人身份感到好奇。
“您得道歉。現狀開始失控了。”布萊恩解釋道:“有人将人偶的傷口拍成黑白照片張貼在街道公示板上,已經散入公民手中。女士們給我父親發聯名信譴責您,呼籲讓那些少年完全恢複公民身份。學生們又開始公開演講,質疑法律的公正。天哪,他們立場偏偏完全正确。”
伯爵背對希恩,希恩只能聽見對方恭敬的聲音:“虐待那些少年是我的錯誤。但人偶于高貴之人是多麽有趣的寵物呀,這生意不該停止。只要您的家族願意幫助鄙人……”
“就為了您愚蠢又嚣張的行為?”梅丹佐開口,帶着一貫的殘忍笑意:“灰色生意要麽瞞着公衆真相,要麽就別做。說實話,現在收手不會使您餓死,過去販賣人偶帶來的財富,足夠您在這狹窄的地方生活一輩子了。”
“您太不客氣了。”
梅丹佐冷淡地說:“如果我們真的不客氣,那您已經上法庭了。”
椅子被猛地推開,發出不小的噪音。希恩看見那位女士站了起來。“列文先生說得對。用契約蓄奴已經足夠過分,你怎麽還能折磨他們甚至虐殺!我真不想這麽說,但您真是位人渣!”
你這句話可是把梅丹佐也罵了進去。希恩看向梅丹佐的臉,那人表情依舊平靜而傲慢。他聽見梅丹佐發問:“說到契約,人偶身上的可以被解開,對嗎?”
“請不要輕視契約魔法。我知道。平民中有些魔法天才掌握了非攻擊性魔法,他們或許能夠解除‘服從性’,但‘與主人共死’就只能……”
希恩握緊了手中的金屬管,聚精會神地聽着。
“去死。”伯爵說道:“這一項限制只有死亡才能解決。服從到死是多麽浪漫呀。”
“這是殘忍!”餘怒未消的年輕女士大聲說:“你讓他們連活的權力都失去了!”
希恩開始顫抖。他告誡自己總會有辦法解決、當務之急是隐藏好自己,可他內心陣陣發冷、無法抑制。他可能一輩子都沒法擺脫梅丹佐。雖然梅丹佐不會那麽容易死,但受制于人讓他惡心。
當希恩冷靜下來,他聽見那位伯爵正繼續炫耀契約魔法:“……只要距離足夠近,我可以懲罰任何一個人偶。如果我知道是誰把這事兒捅出去,我一定讓他生不如死,就像這樣。”
希恩看見伯爵擡起手,做了個抓握的手勢。就在這一瞬間,他全身的力量都消失了,心髒像被人揪住握緊般疼痛。
他從樓上摔了下去。希恩曾試圖扒住牆壁;粗糙的石面将他指甲撬斷,卻沒能阻止他下墜。所幸他落在了草地上,沒有摔傷後背。希恩想要快些逃走,但他腦後遭受了重擊,并因此而摔倒。
希恩頭暈、喘不過氣來,任人踢他卻無力反擊,牙齒因為疼痛與憤怒而打戰。直到有人高喊“別碰他”,這糟糕的處境才結束。
希恩感到自己被人抱了起來,對方柔軟的長發拂過了他的側臉。他在迷蒙中看見對方臉上有些許擔憂,這令他驚訝。那位伯爵嚷嚷着什麽,之後抱着他的人開口,依舊帶着惱人的高傲:“你敢碰他一下?我的人誰也不能碰。”
太好了,你現在不僅愚蠢,而且開始自大了。希恩在失去意識前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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