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八十二碗飯 11.17三更正文結束……
李悫靠回椅背, 沉默良久,最後只能閉上眼睛:“她是姜氏,不是李珠。”
殿外又來一人, 李悫定睛一看,是披甲的李夙,身後還帶着一隊甲兵, 立時大喜:“我兒,你來了!”
李夙看着他面上的欣喜,知道他這是以為自己是來救駕的,卻也不馬上戳穿, 走至他面前。
“是,我來了,陛下。”
李悫見她并沒有如同在病中一般親親熱熱稱自己為阿耶,目光馬上變得警惕:“你是來幹什麽的?”
李夙挑眉, 從懷中拿出兩份空的诏書, 放到他面前:“我當然是來幫陛下寫罪己诏的。”
“罪己诏?不!我不!你什麽時候……”李悫震怒, 氣大傷身,又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
崔游靠了過來, 傾身替他順氣,表情十分和善。
“今日陛下要寫下罪己诏, 廢太子,為李帥正名。”崔游道, “否則, 這江山就有可能不是李氏子來坐了。”
李悫狠狠瞪向他,咬牙切齒道:“你今日指鹿為馬,呵呵!你信不信我一頭撞死在這裏,日後你就算登基了也是名不正言不順, 受世人唾罵。”
崔游收回給李悫順氣的手,站起身來,用只有二人之間能聽見的聲音道:“您覺得我行至今日,還會怕什麽被世人唾罵?”
“而且,你敢嗎?撞死在這裏?你不敢的。”崔游将兩封空白的聖旨推到李悫面前,往他手裏塞了一支筆,“寫吧,陛下。今日之後,江山仍舊是姓李的。”
李悫抓住他的手:“你發誓?”
崔游掀起眼簾:“我不發誓,除了相信我,你已經別無選擇。城外就是你這個好兒子引狼入室帶來的‘援軍’,除了我,美人能收拾這場亂子。”
李悫在衆目睽睽之下寫下罪己诏,痛陳自己對于手足的殘忍,又親筆将李璿廢除。
直到這般,崔游才肯罷休,遣散百官,結束了這場鬧劇。
百官俱散,李璿被李夙的人帶走,蘇伏将一碗豆羹放到姜無芳的手中:“陛下還沒有用小食。”
待姜無芳接過去,他又看了一眼崔游,将殿上的侍者也都帶了下去。
一時間,剛才還吵吵嚷嚷的殿上瞬時間空蕩了下來。
姜無芳與崔游對視一眼,想起剛出門時他說的話,便端着那碗還有些燙手的豆羹,徑直往李悫那邊走去。
她盛了滿滿一勺豆羹,遞到李悫面前,李悫早上還沒有用飯,豆香飄逸,他腹中空蕩蕩,卻沒有敢張口吃下這一勺豆羹。
姜無芳見他一臉防備,不由得笑出聲,将那一勺豆羹吃入口中,随手擱置到地上。
“伯父,好久不見。”她道。
李悫老眼昏花,眯着眼睛看向她的時候被她身後的晨光刺了眼,只能看到她模模糊糊的輪廓。
即便是如此,也讓他想起了那個人。
她像極了那個人。
“你來是為了殺了我嗎?”李悫啞聲。
姜無芳站起身來:“從前我有這個念頭,現在沒有了。比起一刀殺了你,讓時間和無盡的夢魇纏繞着你至死——用你自己的罪惡來懲罰你自己,這樣或許更好。”
她擡頭,落入眼簾的是“親賢中直”四個字,她望着那四個字愣了片刻的神,接着道:“你知道阿耶臨死前說了什麽嗎?”
李悫沉默。
姜無芳閉上眼睛,當年牢中的景象出閘一般湧入她的腦海,再睜開眼時,滿眼通紅。
“阿耶說:‘燃萁煮豆,何以至此?’”她道,“伯父,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情,阿耶從來沒有想過和你争,所以,何以至此?”
她沒有給李悫解釋的機會,揉了揉眼睛,往外走去。
李悫癱坐在龍座上,他的面容已經由于時間與病痛蒼老了許多,雙目無神,直直看着那道身影走出殿門,嘴唇微動,卻再也沒有說出什麽。
崔游看着他,冷冷道:“你的幸運在于你的兄弟并沒有野心,他甚至天真到想在你這個并非一母同胞的兄長身上汲取一絲不存在的溫暖。有人的一時心軟,讓你能夠活到現在,不過日後,想要善終,倒也是難了。”
他說完,便轉身跟着那道身影走了出去。
李悫待他們走了之後,耳朵裏想起好幾聲稚嫩的童聲:“哥哥!以後我要當大将軍。”
“哥哥。”
“哥哥!”
“哥哥——”
他知道這不過是幻聽罷了,卻還是忍不住撐着自己虛弱的身體起身,睃巡一圈,卻沒有看見當年那個總是配着一把木劍跟在他的屁-股後頭的小孩。
李悫的眼尾不知覺劃過幾滴淚,他擡手一摸,看到濕漉漉的掌心,有些愣怔。
這些年來,他只為着自己而活。
先皇和先皇後為他留下了龐大的臣子體系,起初,無論他如何胡來,都不會有什麽問題。
這些臣子就能支撐一個帝-國的運轉。
他送走了一批老臣,殺了一部分的直臣之後,剛有些力有不逮,崔游又來了,他更是能夠無所顧忌。
這些年來,他随心所以慣了,美人、美酒和金錢,沒有他得不到的,他除了歡笑,再也沒有哭過。
可是近來他的夢越來越多了,也頻繁夢到那些過往,這些過往讓他心沉。
對!
一定是因為這些,才讓他如此不快!
他的目光鎖定在那一碗擱置在地上的豆羹。
他擡腿就是一腳過去,那碗豆羹全部灑出,滿地的狼藉。
可是很奇怪的是,李悫這次并沒有如往常一般得到了發洩後的快感,一陣咳嗽過後,他癱軟在地,淚流得更多了。
“哥奴,你可知才過君主也是你的過失。我是你哥哥,可我也是這天下之主啊。回不去了,你和我還有月奴,再也回不去了啊……嗚嗚嗚……”
因為哭喊用力過猛,他只感覺頭重腳輕,傾倒在地,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姜無芳回頭看了一眼哭聲戛然而止的禦極殿,良久,頭也不回往宮門外走去。
崔游跟上:“也好,想必小郡公那裏快支撐不住了。”
城門緊閉,外頭刀戈相接之聲刺耳。
城門之下,有小童好奇看着又是一隊甲兵往外去了,問自己的阿娘道:“阿娘,這些叔叔是去打架嗎?”
婦人不如小孩一般天真,憂心忡忡道:“他們是出去保護我們。”
婦人給小孩解釋完,将自己兒子放到地上,轉頭問自己的丈夫:“外頭怎麽一下子來了這麽多胡兵?”
她的丈夫嘆了口氣:“聽說是廢太子引進來的。”
婦人咬牙切齒:“天殺的,這能守住嗎?”
他的丈夫道:“不知道,如果是李帥在,或許能守住。”
婦人并不像自己丈夫一般見識廣,便問道:“李帥?聽說給他正名了,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他的丈夫道:“我那時候在涼州當行腳商人,僥幸見過一次,一身紅色铠甲——诶诶诶,就像那個人一樣!”
婦人順着丈夫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匹渾身赤紅,只眉間一點雪色的駿馬飛馳而來,上頭一位身穿紅色铠甲的将軍扛着大旗,飛馳而來——
那旗上寫着:李氏。
外頭打作一團,姜無芳仍舊能看到了一身銀甲正用着蹩腳槍法的謝濯雲。
他明顯由于經過實戰,已經精進不少。
但還是很怪異——一個眉目俊朗的将軍,同手同腳将胡兵掀翻在地,有些詭異的感覺。
他也看到了姜無芳,馬上興奮得朝她招手,一個胡兵看準了空隙,一劍朝他戳來,遠遠看去,長長的劍尖貫穿了他的身體。
姜無芳眉心一跳,腦海中響起一個聲音。
“希望能有一天,我也能像大父與阿耶,站在百姓前面,為他們擋下風浪。”
“嗯……我還要貪心一些,我希望自己能仗劍如話本裏的英雄一般,替他們擋下風浪。”
看着那個從初見就熱烈如晨陽的郎君綿軟到底,她眼眶一熱。
謝濯雲摔下去,一個鋼死沒多久的士兵的血濺到了他的臉上,他只感覺眼皮很重,想要閉上。
他還沒有告訴喜愛的女郎他的心意……
好遺憾……
正當他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一雙少年纖瘦的手臂将他拉起。
元宋面上表情十分無語:“劍從你咯吱窩穿過去的,你這是幹啥子塞,碰瓷嗷?”
謝濯雲蹭一下站起來,發現那柄劍果然掉到了地上。
他撓撓頭:“那我怎麽那麽困?”
“你昨晚沒睡好吧?”
“是啊,知道今天要打仗,有點興奮。”
“那你說你為什麽困?”元宋一腳把一個胡兵踹倒,朝馬上的姜無芳揮揮手,“他沒事,就是困了。”
姜無芳:“那就好——”
話音未落,一個馬上的胡兵就執着長-槍朝她挑來,她差些躲閃不及,被劃傷了手臂。
她正要還擊,卻見城樓之上一只箭直射而來,将這個胡兵一箭穿胸。
她回頭,正好看見收起弓箭的崔游,二人遙遙一望,各自一笑。
姜無芳單手扛旗,策馬沖鋒:“大成兒郎,可願随我一戰!”
衆人都知道她的身份,看着她如此,均是熱血沸騰,便跟着她沖鋒陷陣。
“願随郡主一戰!”
“願随郡主一戰!”
李夙看到敵軍呈現節節敗退的趨勢,收回目光,對崔游道:“你為保護她這般籌謀,怎麽舍得她上戰場?”
崔游道:“我為她籌謀不是為了讓她當一只永遠在籠中的金絲雀,而是為了讓她能夠選擇自己如何去做。這就是她的選擇。”
李夙笑道:“那如果日後她想要去收複北漠十三州呢?”
崔游又支起大弓,輕松射下一個胡兵。
姜無芳遠遠蜷起三指,二指翹起,在空中虛虛敲了幾下,回頭朝他笑。
紅衣紅馬,一如昭德元年暮春的初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