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七十四碗飯 11.8
姜無芳一時間竟愣住了, 崔游在外稱她為姜娘子,私底下則是稱她為草兒奴。
阿無。
還是第一次。
姜無芳卻沒有被他的話給迷惑,直言道:“讓我來吧, 他們昨日都是我看着的,眼下換了崔東做師傅恐怕還要從頭做起,豈不是麻煩。”她也怕崔游不是耍小性子, 而是确有其事,便走過去,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問道,“是出了什麽事。”
崔游滿臉嚴肅:“你附耳過來。”
姜無芳也被他唬了一跳, 附耳過去,卻聽他的聲音沉淡:“我不喜別的郎君與你太近,求你顧及一下我快酸透的心,別靠他那麽近, 好不好?”
他的呼吸拂過姜無芳的耳垂, 剛說完他就已經直起身子了, 面上還帶着那副沉靜如老竹深根,飓風不動的樣子, 若不是他自己耳際還有些餘熱,她都要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姜無芳如今既知道了他的心, 又清楚了自己的意,自然心中也會在意他, 所以只能紅着耳廓道:“嗯, 知道了。”
崔游也不防她就這麽爽快答應,本來腹中還照着之前看的話本子打了許多草稿的,倒是因為她一下子就點頭胎死腹中了。
他垂眸看着姜無芳嫩粉的耳朵,又确認一遍:“答應我了?”
多人在場, 姜無芳也不好直接說破,便含糊道:“嗯……知道了知道了,答應你,快去。”她說着直接上手将他往書房的方向搡去。
崔游眸中含笑,如墨玉投光,琉璃湛亮,順着她的力往前走了,還回頭對鬥篷少年道:“行了,跟我走吧。”
鬥篷少年面目莫測,被遮住臉卻能準确跟了上去,不多時,二人已經是過了游廊拐角,看不見背影。
差些被截胡的謝濯雲走過來,正要伸手去拉她:“姜娘子,別看了,快來看我。”
他就不信了,自己論起樣貌也不輸于崔游,按照他阿耶的說法,女郎都是好美男的,他多在姜娘子旁邊展示展示自己,這才是上招。
還在看着游廊的姜無芳卻早用餘光瞥見了他的動作,不動聲色将手背在身後,擡頭看了一眼樹上的高枝,飛身攀猱上去,折了一截樹枝,對他道:“來,你練,我的樹枝點到哪裏你就用哪裏發力,這樣更加直觀。”
謝濯雲也沒有多想,他早就已經被方才姜無芳那利落的身手給震懾住了,星眸灼灼,一邊順着她樹枝的落點來用腕發力,一邊連連稱是:“阿無,你真聰明。有理有理。”
崔東在一旁确認這二人的确在“很有分寸”地練習,也就放心了,将小滿拉走,防着她不錯眼珠兒地看謝濯雲。
杜預見崔東也走了,這才轉過頭來,對李夙道:“你表弟太明顯了。”
李夙瞟了一眼那邊的二人,壓低聲音:“他傻,人家姜娘子與崔相公這邊更明顯,都這般保持距離了,卻還是不懂放手。”
杜預聞言愣了一下,喁喁道:“也許他懂,只是不想,裝傻還能有一絲欺騙自己的機會,放手就真的是一無所有了。”
李夙注意力還在那二人的身上,沒聽清他說什麽,回眸問他:“你說什麽?”
杜預搖頭:“沒有,我是問你,崔相公這般露骨,能有幾分把握?”
李夙用手中的劍在地上劃拉,答道:“他這個人,沒有十分把握,不會行事。”
“十分?”杜預驚愕。
李夙突然起劍,對準一個方向刺去,一片黃葉正好落下,被寒光穿破兩截低聲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對他道:“對,有這人參與,他十分謹慎。”
杜預順着李夙劍尖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往這邊看來的姜無芳。
只見她靈目流動,看向這邊。
姜無芳習武,一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看到李夙用劍越來越得心應手,便擡高聲音誇道:“殿下準頭又進益許多。”李夙對她輕笑點頭,她也回以笑意,這才又轉身去指點謝濯雲。
杜預道:“她?”
李夙輕聲:“嗯,她。比起他們三人的糾葛,我更好奇的是——從前崔相公的行事向來大開大合,從沒有過這般謹慎。他在行事之時,為了達成目的,連自身都能舍棄。如今,竟是為了一個人如此畏頭畏尾……我很好奇,到底是什麽樣子的人才能讓他要做到要看到十步的情況之下,才敢往前走一步。”
崔游在此之前的謀劃也不可謂不細致,光是颠覆梁蘭一事,他就細細草蛇灰線做了許久的準備。
其中有千萬步,稍有偏差都會牽一發而動全身,達不到完美的效果。
可是崔游卻像是一個豪賭的人,他将人心揣摩得淋漓盡致,将所有的可能性與誘-惑攤擺在人的眼前,你盡可選擇入甕不入甕,他仿佛只是一個身處事外,只是用冷漠的眼漠不關心望着事情起伏。
當然,沒有一只貪婪的蜜蜂能夠放過沾滿蜜糖的牢甕。
只有蜜蜂被碾死的時候,才知曉這個人原來不是一個觀望者,而是從頭到尾的主導人,就連吹它前行的風,都在崔游的計劃之中。
這樣的人,為了獲取李悫的信任,能做到以身擋劍,這種事情連李璿都做不到。
更何況,後來她得知了當初的始末,原來那個刺客都是崔游自己安排的。
也就是說,他一早就打算好以自己的生死來騙取李悫的信任。
有此事在先,加上崔游捏住了李悫的心,常常給他尋來珍稀丹藥,絕世美女,最後的結果自然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李夙覺得很奇怪,雖然當年崔氏已經式微,饒是如此,憑着族蔭,當個潇灑閑人豈不美哉?
是什麽讓他涉嫌朝堂,讓他以身飼虎?
這些她暫時還不知道,她只知道一點,如今崔游對于這個姜娘子的在乎,超脫了對于他自己本身。
連自己性命都可以作為設計中的一環,卻在為了一個人而舉棋不定,十分奇怪,不是麽?
杜預沉吟:“查?”
李夙搖頭:“他聰慧得令人害怕,很容易就能發現我們的小動作。姑且相信他吧……不對,我們只能相信他。若是他最後的目标與我們有沖突,我們也是無可奈何。”她頓下,輕笑,“我只是好奇,這個勝于他生命的人,到底是什麽來歷。僅僅如此。”
崔游和鬥篷少年走進書房。
崔游直接往官帽椅上坐下,鬥篷少年見狀就要走過來坐在他旁邊的那椅子上,崔游發現他的意圖,直接将那空着的官帽椅往身後一扯,阻止他坐下:“去去去,坐一邊去,這裏有人了。”
鬥篷少年摘下兜帽,露出一張濃俊的臉。
他的臉只有巴掌大小,皮膚細白,一點兒血色也沒有,眼瞳黑得像是沾了露水的蒲陶,紅色的曼珠沙華圖樣從他眼尾綻放,蔓延到臉頰,襯着紅-唇,看上去有種異樣的妖冶。
元宋見他這般也不惱,退了一步,大喇喇在胡椅上坐下,兩雙-腿擡放在崔游的書桌上,十分不客氣。
他略舉左手,寬大的袖落下,露出他獨屬于少年人的手,勁瘦纖長,筋骨挺拔,右手也是如法炮制,同他右手一起伸出的還有一只金色的蠱蟲。
那只蠱蟲足有足歲嬰兒的拳頭大小,渾身都是金色的鱗甲,在日光之下閃着冰冷的光,兩根觸須在空中靈活舞動,看上去倒有些像雉翎,十分威風,觸須下頭的眼睛也是灼灼有神,鋒利的口器開張之間流出一絲涎水,落在元宋白皙的手上。
元宋也不嫌棄,反而是習慣了一般,先摸了摸金蠱蟲的頭:“別流口水,這個是熟人,不能給你吃。”言罷,左右看了看,最後目光停留在案上的宣紙上,雙-腿落下,撕了一半綴金的宣紙來揩涎水。
崔游道:“你來就是了,怎麽還帶着這個東西來,這紙價可不便宜,你等會把錢交上。”
元宋知道他是嘴上不饒人,随手将沾了涎水的宣紙團成一團,丢到竹編的紙簍裏,又大喇喇将腿放到書案上,将那只金蠱蟲放到自己胸口。
那金蠱蟲趴在他的胸口,團成一團,悠閑窩着。
元宋觑崔游一眼,撇撇嘴,用腳尖把宣紙往他那邊踢去:“你缺這一點錢麽?你這張嘴可要比我的老白白要毒多了。”
崔游眼也不擡,直接将宣紙推回去,看着他胸-前的蟲子,道:“這東西是金色的,你的心是黑色的,怎麽叫他小白白,叫小黑心更好。”
元宋假惺惺捂着胸口:“你這人好沒有意思噻,當時求着幫你用蠱蟲控制李義森手底下那兩個蠢貨的時候還叫它小乖乖,如今叫人家哈兒,你太無情了。”
崔游冷眼看他:“我可沒有叫它小乖乖過。”
元宋思維十分跳脫,又跳回他之前那句話:“為啥子叫它小黑心,你不覺得覺得它看起來十分威武嗎,我覺得叫它老黑心更加符合它沉穩的氣質噻。”
崔游微笑:“因為你是老黑心,你給我解釋一下,我是說了你幫忙就幫你解掉朝廷在蜀府三十四州對元寨的控制,請問你在單劬嶺打着我的旗號把宋寅壓榨了個幹淨是怎麽回事?”說完,他又看向那只在元宋胸口呼呼大睡的金蠱蟲,補充道,“你最好把你的小乖乖看穩一點,我是沒關系,府上人多,別吓着人,不然我收拾殘局的手段可是有點殘忍的。”
元宋有點心虛,下意識忽略他說的宋寅的事情,直接岔開話題:“府上人多?怕不是你只在意那個白生生的小廚娘吓沒吓着吧?她看起來功夫不錯,你說我要是特意放兩個老白白的徒子徒孫出去,她能蹿多高?”
說着,他舔了舔唇,促狹一笑。
崔游冷冷看他:“上次你那裏有只沒找到路的傻蟲子,差些被仇永勖看見,還是她給藏在袖裏才沒被發現的。要不是我攔着,那個徒子徒孫早就被她空手碾死了。你問她能蹿多高,不如問問你那些蠱蟲看到她蹿多高。”
元宋磨牙:“我說上回你讓崔東把七十三送回來,它怎麽怕得抖了一個月,讓做什麽都做不了,原來是她!”
崔游道:“你別想打她主意,我很在意她。”
二人是生死之交,元宋哪裏見過他這般模樣,架在書案上的腿都吓得掉下來了,蹭得站起身來,驚得老白白只能用口器叼着他的衣領,堪堪沒掉下去。
元宋摸着手上起的雞皮疙瘩:“你是誰?那個廚娘子是不是給你下蠱了?不然你為什麽要這麽說話。”
崔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