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六十九碗飯 10.31
崔游紫袍微敞, 露出胸-前皙白的皮膚,脖頸健長線條分明,側垂着臉看向正怔怔看着自己胸口那道虬長疤痕的姜無芳。
姜無芳指尖觸上那道觸目驚心的疤痕。
他的皮膚一向比女郎的還要細白許多, 胸口的皮膚也不外如是,像是一匹極好的柔緞。
可是,這醜陋的疤痕盤桓在他的胸口, 極為刺目。而這柔緞上唯一的遺憾,竟是為了自己而留的。
她的指尖因為先前在廚下忙活,又淨了手,有些發涼, 剛觸上他凸起的疤痕上,就引得他有些不自然。
“不疼的,都是小傷。”他像是安撫崔遐的那只貓兒一般,忍不住用大掌揉亂她的發。
姜無芳抿着唇, 不發一語, 又撩開他背後的衣物, 看了一眼,背後也有一條一般位置、一般長度的疤痕。
她垂眼:“橫刀, 長三尺二寸,刃長一尺七寸, 傷在當胸,離肺腑分毫之微, 你告訴我, 這不疼?”
崔游知道她因在軍中摸爬滾打多年,向來對于刀劍之傷司空見慣,瞞是瞞不住的,就換了個角度來陳述:“至少現在不疼了。草兒奴, 都已經過去了。無論以前發生過什麽,無論是你是我,都不會再走那樣的路了。”
他這些年花盡心力扭轉局面,若果這樣還會讓她再擔心受怕,實在是他自己無能了。
姜無芳卻哪裏聽得進去。
她在幼時就是被鄭家舅父丢在馬背上看着刀光劍影過來的,不過是年歲上了一些才被鄭氏以收心為由押回汴京。她知道這樣的傷口,絕不是一句“已經過去了”可以概括的。
她擡眼看他若含碎星的眸子:“你對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連連緒澤都明白崔游如此的犧牲意味着什麽,她這個身在其中卻被浮雲遮眼的人,也在今日戳破了一切之後意識到了他的心意。
現在想來一切都順理成章。
崔氏一族子嗣衆多,根深葉茂,崔其只是嫡支中最普通平常的一個嫡幼子。他的上頭有着許多出色的兄長,為了擺脫猜忌,他将自己的頭深深埋進那一壇香灰之中,這才保住了自己的一條性命。
Advertisement
朝中風氣如此,崔氏子也随着大流互相傾軋,手足相殘,這才求仁得仁,落了個全敗的結局。
他之所以被從荥陽外家接回,也有着子侄凋零,族老們這才想起他這個還未雕琢的璞玉之故。
可是他一早就知曉的,母親的早逝,除卻因為崔其軟弱而放任自流的緣故,怕也離不開當初那些黑心族親的打壓。
按照他乳娘的原話:“娘子那般康健的人,孕中日日補着,面色卻日漸差了起來,原是想不到這一處去的,可如今眼看崔氏族老要将郎君接回,這便徒生了許多的意外,讓人如何能不心驚。”
他自小受着荥陽外大父的教導,面上最是守禮,可根上終究是生了反骨。
他當時是這麽同她說的:“族中養蠱,朝上互鬥,如今兩敗俱傷将我接回來,想要再把我推入那泥潭之中,我卻是不願意的。若是只有這一條出路才能榮華富貴,我願意一生碌碌無為,劃粥割齑了卻殘生也不過如此。”
這樣的人,自入朝堂抛卻一身傲骨,走了與他為人完全相反的路。
這般的劇變,原是因為自己麽?
如果是,又是什麽時候起的呢?
崔游明白她的意思,看向她時目光堅定:“昭德元年春蒐,你是我年少時第一次心動。”
聞言,姜無芳那張從前扮成少年郎君混跡在客商之中聽上百句葷話也不曾紅過半分的老臉倏地漲得通紅。
她心下安慰自己有面-具在臉上,看不出端倪,梗着脖子對上他的視線:“可你從前從未提過半分。”
“與你不曾提過。”崔游沉吟一息,答道。
姜無芳道:“那你與誰提過?”
“你還記不記得我有一段時間曾經開始接手崔氏族務?”他問。
姜無芳有些氣餒,她……還真不記得了。
那時候整日想着如何打架最兇,如何用飯最香,那時對他也是好友的情誼,卻也沒有事事都放在心上。
崔游看她不答,知道她是記不起來了,也不追究。
他這一份感情,從最初開始就是不追求回報的。
即便是在荥陽的時候,有着外大父的精心教導,他心中卻仍舊有着一塊不為人知的地方,永遠陰暗,永遠見不得光。
就當他以為這一輩子都是這樣子了的時候,崔游見到了她。
可能當時的李珠只是舉手之勞,于他而言卻是永世不忘。
這個人在他十四歲這一年,用她明媚的笑容和飄香的飯食将他內心那一處的黑暗盡數趕跑。
在确認自己的心意之後,他就嘗試着接手族務。因為如果只是他自己一個人,如何清貧不招人待見都無礙,可如果存着求娶的心,他就要先自立起來。
不願意入朝堂泥淖,他就另辟蹊徑,從庶務着手。
崔氏有祖上的蒙陰在,就算是走這一條路,也是體面的。
“我在庶務之上做出一些名堂之後,鄭姑姑找我說了你的婚事已有安排。我想去找你,問你的心意的。卻親眼見到……見到你同連緒澤訴說衷腸,我十分難過,卻也尊重你的決定,不想讓你兩難,只好從此退下了。”他和盤托出,當初那一幕與他而言是錐心之痛,如今提起也是雲淡風輕了。
經歷過以為天人兩相隔的這五年,他能再見到她已經覺得是上天垂憐,往事就是往事,沒有什麽比她如今鮮活得在自己身邊來得更加重要的。
姜無芳聞言卻是不明就裏:“什麽?我與連緒澤訴說衷腸?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
連緒澤一開始經常被鄭氏挂在嘴邊來“激勵”她好好看書,今日是:“你連家阿兄只比你大一歲,一日就能将一篇長賦倒背如流了,你看你。”明朝是:“你連家阿兄今日新作了一首詩,真是妙不可言,你也來試試?”
雖然她十分想問與她一樣看書不超過一刻鐘就想睡覺的鄭氏,這首詩到底妙在何處,又害怕鄭氏惱羞成怒,面也不擀了,直接把她砸扁,所以十分忍氣吞聲。
對于鄭氏她敢怒不敢言,對于連緒澤她也頗有些害怕,見到他就想到挑燈夜讀的時候自己眼冒金星的場景。
否則也不會就算後來鄭氏告訴自己,以後要将她許配給連緒澤,讓他們好生培養感情之時,她除了給他激-情朗誦屈子的詩賦,着實也想不起其他了。
訴說衷腸?冤枉,她除了心理陰影,真的沒有其他了。
崔游道:“我親耳聽見你對他說:‘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①
姜無芳:……
她不僅連這個事情都記不起來了,連他說的這首詩……也想不起來了。
崔游看她的反應就知道她将這首詩也忘了,不過也是正常,當時她看書也是趕鴨子上架,如今忘了也不稀奇。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當初親耳聽見她聲情并茂念詩對連緒澤示愛,真是讓他心如死灰,這才決心放手讓她追尋自己想要的。
想起這一點,他眸光是閃了一下。
姜無芳心裏将他剛才說的那幾句念了幾遍,這才想起來,頓時哭笑不得:“大車檻檻,毳衣如菼?”②
見她将這首詩前幾句重複念出,他心中還是忍不住泛起酸意,開口應答的時候也不禁有些艱澀:“嗯……你還記得這首詩啊。”
姜無芳的中指與無名指翹起,其餘三指彙攏,在他的額上敲上三下,忍不住笑出來,眼眸流光:“我這不是對他示愛。”
“嗯?”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當初我阿娘嫌棄我-日日背民生苦、我心憂的詩賦給他聽,下了命令讓我将這一首背熟,念與他。”她道。
崔游剛才因為洩氣而往後靠的身子頓時前傾,湊近她:“你的意思是……這并非示愛,而是你完成任務?”
她無奈點頭:“家母剽悍,你當知曉。”
若是她那時候不照着鄭氏的辦,怕是她的頭都能被鄭氏用擀面杖敲扁。
“你那是對我無意,對他……也無意,對麽?”他眸光驟亮。
姜無芳颔首。
崔游飛狹的眼眸彎起:“那如今,你對我……可有意了?”
姜無芳問他:“你這樣的權位,光是今日,就有這麽多貴女趨之若鹜,你如今……不覺得我配不上你麽?”
崔游目中笑意斂起,看着她的目光變得鄭重:“所以我才說你不知我。權位富貴,從不在我的眼中。你可知我行至今日,是為了你,登此高度,亦是為了你。”
時至今日,他已然成熟,不再是當初那個什麽事情都全數藏納心中的崔游,當初因為隐忍不前,他已經失去許多,不想再重複這些時光了。
這些時日,他一絲絲将自己熱烈的心抽絲剝繭呈在她面前,她仍是心有疑慮,他實在顧不上許多了,只怕再錯過,便将自己的滿溢赤誠的心直接捧在她面前。
姜無芳見他黯然,連忙澄清:“不,我如今是知你的,即使之前,我雖有過一絲疑慮,也是覺得你有苦衷,至今日才知曉你的苦衷竟是我。”她頓了頓,繼續道,“我只是覺得我、我配不上你了,你看我如今、我……我何德何能。”
他長臂一伸,将她按入懷中。
姜無芳能聽見他熾烈的心跳,他的聲音從胸腔鑽入她的耳裏,直入內心。
他道:“是我何德何能,我崔游何德何能有這樣的好的運氣,能讓上天垂憐,許我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