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三碗飯 9.17
若要說起連緒澤, 那就是昭德三年年末的舊事了。
鄭氏在早前嫁給李晏之時,因李晏尚未起勢,而她又因是出身将門之故, 向來對詩書二字不大通,只有一手好廚藝和周身的武藝。
可是當時汴京的貴婦們哪個不是仆婦遍地,扈從一堆, 哪裏會親自下廚做羹湯和需要自己動手保周全,所以在汴京貴婦圈中終究是落了下乘。
衆人排擠之下,倒是與和自己有相同經歷的連緒澤的母親肖氏有了來往。
連緒澤的父親的從底下升上來的光祿寺主簿,肖氏則是出身鄉紳家中。在汴京這個一塊招牌砸下來砸到五個人, 有三個是三品以上的,另兩個是皇家出身的地方,肖氏也難免會與鄭氏有相同的經歷。
況且鄭氏只是因為詩書不通而受白眼,因為有陂清鄭家的名頭, 其餘人除了不愛搭理她, 倒也不會有什麽太過的待遇。
而肖氏就不同了, 本就是阡陌出身,哪裏會有什麽好的臉色。
二人因為相似的境遇而成了好友, 鄭氏為人潑辣,肖氏為人溫和, 倒也不失為互補。
等到了昭德三年,也就是姜無芳及笄這一年, 鄭氏便生了給她找夫婿的念頭。
那時的李晏身至太尉,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掌握大成大半兵權,內可佐天子以朝政,外可鐵騎平邦國。如此高位, 看似繁花似錦,實則烈火烹油①,危如累卵,多少雙眼睛都在盯着,等着他有一絲小錯,便可将其拉下神壇。
因此,鄭氏和李晏并不欲再給姜無芳尋一個出自世家的郎君,标準便放在了家世清白,性情溫和便可,出自寒門也無所謂這一則上。
連緒澤的父親官職平平,母家也是出身鄉紳之家而已,但是連緒澤的脾氣很像肖氏,為人謙遜溫潤,也難得生得一副好容貌。
如此一番合計之下,連緒澤就進入了他們的選擇名單之中。
雖然當時她的纨绔之名在汴京傳得頗為沸沸揚揚,然而連家不知出于什麽考慮,竟也是同意了。
兩家一拍即合,礙于當時李晏的母親胡太妃殁了不滿三年,未出孝期,是以也并未正式過禮,只是兩家的口頭一過,來往也密切,汴京世家圈中便也知道這兩家待孝期一過,便會下定這一事了。
當時的她其實對此并無什麽看法,在她看來,連緒澤樣貌出衆,對她也是包容,定了就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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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也不耽誤她招貓逗狗,也沒什麽影響。
只是天有不測風雲,昭德四年李晏一家锒铛入獄,到底這樁婚事還是沒有能過了明路,死在了口頭之上。
因李晏為人正直,治軍嚴明,頗得百姓愛戴,後來他的死訊随着一封《讨罪人李晏檄》傳出,有數萬民衆不顧李悫發的禁令,自發來到昔日李帥以玄鐵大弓一箭取敵人首級的望臺上哀哭悼忌。
法不責衆,最後也不過是叱罵趕走罷了。
受過其蔭蔽卻平生不識的民衆尚且如此,連家這個準姻親卻無聲無息。
同年同時,李家油煎火烤之際,連緒澤中了探花郎,打馬禦街何等風光,不久便娶了宮中貴妃母家的朱氏女為妻。
這便是姜無芳知道的全部了。
其實,她當時的心思不在男女之事上。于她而言,連緒澤更像是一個鄰居家的哥哥,所以也就不存在什麽要他為她守寡的荒誕念頭,什麽我愛你你卻娶了別人的妒忌之感,在她這裏都是沒有的。
兩次閃避,她都不過是因為此時所謀甚大,還是在這樣的故人面前将行跡藏好了才是正經,若是露了馬腳,實在難免節外生枝。
不過想來也只是她的小心,這位連家哥哥向來甚為守禮,從前為了給她送些年節禮,都要拐了十八個彎再送到她手中的,與大家在一處時,她也從未見連緒澤多給自己一個眼光。
如此不在乎,想來也是與她一樣,不過是因為家中安排,能湊合也就湊合了。
應該……也不會認出來吧。
“連少卿不必多禮。”崔游看了一眼鷹隼紙鳶,又對姜無芳道,“我們也過去吧。”
姜無芳心中想明白了,覺得自己忸怩躲閃反而更容易惹得連緒澤懷疑,反正自己帶着人皮面-具,他也認不出來,幹脆也不像個鹌鹑一樣縮着腦袋了,大大方方站着,只是說話時稍微改了些腔調,帶這些虢州口音。
“是,相公。”
連緒澤收回施禮的手,目光仍然像是粘在了她身上一般:“這便是令崔相公能放下身段當街牽馬的姜娘子了?”
崔游不妨他開門見山,眉頭一蹙,“太常寺如今是否差事太少?”
言下之意便是連緒澤太閑了。
“旁的事我從不關心,只是……”
“澤明!”
連緒澤還沒有能接着往下說,就見朱氏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從松林旁的禪院之中走了出來,遠遠喚着連緒澤。
連緒澤看了一眼姜無芳,剛才還有些氣憤的情緒瞬時間因為朱氏的到來消了下去,那半句沒有說出口的話自然也斷在了口中。
朱氏的姑母恒貴妃出身世家,一向頗有些清傲的骨氣,先前力谏李悫不要寵幸番妃而荒廢朝政,被李悫一時興起,竟要将自己的妃嫔賜予城門的一個乞丐為妻,以此羞辱恒貴妃。
李悫向來暴戾恣睢,朱氏一族多番走動也是無計可施,是崔游奉上美人,将那差點蠱惑了李悫連割十座城池給外族的番妃的寵愛分去,也保全了恒貴妃不受折辱。
自己姑母和郎君都在崔游這裏得過援手,朱氏自然對崔游也是印象極佳。
她本來便是出自名門,雖然上有出息的兄姊,用不着她多出挑,但是她也是有基礎的交際功夫的,加上她生得一團和氣,讓人看着十分能信任。
“崔相公安泰。前些時日這才遇見,今日又打了照面,不得不說,崔相公與我們當真有緣。若早知道崔相公也在,該早些來見禮的才是,平白失了禮數。”朱氏雖然面容只能勉強稱得上是清秀,然而她凡語必笑,看上去眉目亦是極為生動。
崔游輕哼一聲:“嗯,連少卿已經與我見過禮了,禮數十分得當。”
他的目光從連緒澤身上掃過,連緒澤在朱氏過來之後,就再也沒有将目光放在姜無芳的身上。
反而是朱氏不明就裏,将目光投向了姜無芳。
朱氏的長姐姿色出衆,因為她是嫡次女,經常有人将她和長姐比較,現下見到在這美姝遍地的汴京之中也是和自己一般姿色平平的姜無芳,不免也是心中好奇,便多看了幾眼。
崔游也感覺到了注視對于姜無芳的朱氏,開口将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朱氏家中不是有家廟麽,如何今日二位遠涉上山。”
朱氏單純,面上有些羞赧:“聽聞此處所求皆有所得,且有一個送子觀音尤為靈驗,所以我們便過來看看。”
連緒澤右手不自覺握緊,卻沒有出聲。
崔游看了一眼朱氏,再看一眼連緒澤,面上綻開敷衍的笑意,告辭道:“那便祝二位早得貴子了。某還有事,先走了。”
他朝他們一點頭,也不待朱氏和連緒澤說些什麽,便是已經拉着姜無芳走了。
“嗳,你看那個娘子,就是那日在清新樓見到的?原來外面所傳不虛,崔游竟将這個廚娘子帶在身旁,一步不落。”朱氏小聲對連緒澤道。
連緒澤看着那拉在姜無芳皓腕上的大手,不發一語。
“娘子,你看,美人游空,多有趣!”
小滿扯着的美人紙鳶的線輪,見他們二人終于過來了,對姜無芳笑着炫耀。
姜無芳看了一眼那個飛在天空之中,手腳亂舞的“美人“紙鳶,頗有些無語,确也沒有掃興,笑着道:“看到了看到了。”
小滿這才心滿意足轉過去和崔遐比較誰的風筝飛得更高更遠。
她看着小滿的笑臉,側臉看着身邊的崔游:“那風筝近看不知如何,遠着看倒像是一個被放逐天際的幽魂。白日看着還好,若是晚上,沒有一絲燈火,只見這個在空中手腳到處亂飛,只看得清一雙黑洞洞眼睛的紙鳶,能将人三魂七魄都吓出來。”
崔游聽她說得有趣,眼中笑意頗盈,“嗯,的确,不大像什麽美人紙鳶,倒像是奪魂紙鳶。”
她聞言也笑。
不遠處四人放飛紙鳶,叽叽喳喳比較着誰的飛得更高,誰的看起來更亮眼些。
她笑着笑着便笑不出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紙鳶而被日光灼到了,有些發紅。
“阿檀。”
“嗯?”
“阿檀。”
“嗯?”
她莫名喚了兩聲崔游,崔游等不到下文,感知到她的情緒有些不對勁,便放輕了聲調:“草兒奴,我在。”
聽見自己的這個小名,她不知為什麽,低頭輕笑出聲,微微搖頭,像是在否定什麽。
“我已經不是李珠了。崔家阿檀,你還記不記得昭德四年的紙鳶,飛得太高了,再也沒有回來。這就是命。”
崔游頓了一下,對她道:“你信命嗎?我不信。命要我不做的,我非做,命要我不強求的,我非要強求。”